“如果要从成品完成度和运笔技术方法来说,还是李昌雅更胜一筹,但这位,呃,不知名小朋友的素描也独具风格,他的作品本身就是淡化人物的,因此对人物的不完美体现也不能归于时间上的不充足或者对整体把控不足。”
两张画布上,午后阳光下的客厅内,宾客欢喜而优雅,一举一动,仪态神情都体现出了一种高雅的上流社会感。而至于客厅的另一边,虽然因时间限制,只有几个人模样,但那种闲散,落拓不羁的表情还是显示出了与那头截然不同的气质。
这两幅画各有千万,但总体来说,李昌雅勾线秀丽柔和,寥寥数笔就把人的体态举止勾勒了出来,他以客厅中央两个正在举杯洽谈的男人为中心,笔迹向外辐射,背景外几个人逐渐虚化,气氛高雅而闲适,是典型的古典技法画法。
而沈宁线条更为简练,有几笔甚至可以说是粗重狂野。他从一开始就他淡化了客厅内所有人的形象,从而把重点投向建筑物空间,还有各种家具摆设,这种主体形式的不同使得他可以省略许多对人体外貌动作的线条表现,用几笔长线条强硬地增加无机质感。
但如果只是这样,这幅画又过于生硬,因此他在光线方面做了很多处理,由光线予以这场私人宴会愉快的感觉。
而李昌雅则是通过参加宴会宾客身体中自然流露的禧悦来表现这一点。两个人方向不同,但最终节点还是一样的。
有晚来的人不明所以:“这是干什么?要比个一二三么?”
“输的人就此离开油画界,一生封笔?”
“呃,那我投李昌雅第二名一票。”
一群人闹哄哄地开玩笑,陈苍南笑眯眯地给他们解释,众人果然非常嫉妒他能白捡一百万,表示见着有份,自己也要分十万。
其中一个也颇具名气的画家道:“原来如此么?那李昌雅是认同这位沈宁小朋友的画么?”
几个人这才重新看向李昌雅,李昌雅目光在两幅画之间来回巡视,又抬头看向沈宁,脸色十分生硬,过了好一会才不甘不愿地吐出几个字:
“我认同。”
沈宁自己的画又拿出来和李昌雅比较,又被一种油画界前辈们点评了一番,但一点都没有胆怯,看到李昌雅不情不愿的样子,还故意侧过耳朵,问:
“你说什么?”
李昌雅咬着牙大声道:“我说我认同你画的还不错,虽然用笔技巧稍显生疏,一看就没好好练习,但我承认整体水平在及格线以上!”
“那就多谢李大画家对我素描技法的认同了。”
这个比他还小三岁的男生乖巧地露出一个笑,两个梨涡透出沁甜:
“来。”
他拿起李昌雅刚刚放下没多久的铅笔,塞进他手里,满眼真诚地说:
“李先生,请把这幅素描完成吧,记得最后签名啊。To 签就不用了,不好卖。”
李昌雅脸上表情变化了好几轮,眼看着都要发飙了,最终又接过笔重新坐了下来,稍作回忆,就开始继续作画。
沈宁和陈苍南对视一眼,眼底漏出笑意。
阳关洒在几个人身上,暖意催散了12月的寒流。
房间里,秦夫人从窗户望向外面走廊,奇道:“怎么围着这么多人?”
......
李昌雅平时做人可见的不行,一群人见李昌雅吃了瘪,高兴的像出去吃饭老板多送了碗汤一样,连带着对沈宁态度都十分体贴。
一个看着跟陈苍南差不多年纪的男人正跟他闲扯:
“你的拉线方式是向谁学的?”
“我妈妈教的,她学美术。”
“那她......”
“她已经去世了。”
“呃抱歉。”
“没事。”
“那你学画画吗?油画,国画,水粉画?”
庭院里的风从树枝缝隙穿过,席卷而来时带着冰凉的寒意。沈宁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嘴唇蠕动了两下,过了约莫五六秒才听见一个声音说:
“我画油画。”
极其自然地接过话:“那太好了,我们同行,你有什么作品么?”
“还没有,我还不算真正的画家。”
“这有什么算不算的,会画画,画过画就是画家了,充其量也就是能卖钱的和不能卖钱的区别。”
这个人是之前跟陈苍南说同时“乡土派”的人,大概也是出身乡野,因此对“画家”两个字并没有太大推崇。
“国外看不起超写实主义,国内以风景为主的又瞧不起我们一天到晚画泥土光秃秃的山啊水的。谁理他们,就酸呗,要是我们的画没人看见,他们说不定还会说两句‘加油,一定会有人欣赏你们’的酸话呢。”
“谁理他们,能卖钱就行了。哦,我这不是说你不能卖钱就不叫画家了,只是说画画本质是为了卖钱。”
沈宁仿佛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充满现实的话,怔怔地重复道:“画画,就是为了卖钱……”
男人拿起一根烟要抽,看沈宁退后了两步才没点火。
他把香烟放回去,说:
“要不然呢,你看这么多人奔波,还不是为了出名以后好卖画,要是画画的这辈子都卖不了这么多钱,你看有几个愿意忍这么多苦。世界就是这么现实的,没钱挣连房租水电费都付不了,更别说孩子的学费教育费了,还有上头两个老的赡养费,哪样不需要用钱。”
“你说画画要没钱挣,还画个什么画。”
陈苍南看沈宁一脸深受打击的模样,好歹还有点成年人的良心,说道:
“其实也不全是,我们画画,还是有自己的梦想在里面的。比如说像我,前几年出不了头,不还是在画脏兮兮的泥啊土啊。”
“你不前两年还喊着要去学画超现实主义么?后来发现画不出来才乖乖回来画泥画土。”
“别净说老实话......”
沈宁却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他从最初的怔仲中回过了神,眼底渐渐有了光:
“他说得对,世界就是现实的,每一个人都在为了生活奔波,是我应该从无聊的理想世界,回到现实了。”
陈苍南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仿佛看到一个对世界充满梦想的少年硬生生地被拖入了残酷的现实生活。
不过沈宁没有颓废,反而精神奕奕地看向说话的画家:“那赵先生,如果有一天你死了,你希望自己的画能借这个机会卖出更高价么?”
陈苍南嘴角一扯,好家伙,你也是一点都不怕生,直接问人死后。
当然了,这两人一个敢问,一个就敢答:
“当然了,我死了总要有人照顾我老婆孩子,孩子就算了,我希望我在他很大了以后才死,那时候,要是我老婆老娘还在,剩下的画能多卖几个钱,让她们生活再好点当然是好的。”
“哪怕留下的人会因此受伤?”
男人摆摆手:“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最多伤心两天就过去了。伤心但有好日子,总比伤心,但还没好日子好吧。”
“再说我老婆可坚强了,她可太知道我做这一切就是为了她跟孩子过的好了......”
“坚强......”
沈宁怔怔地重复男人的话,仿佛陷入了沉重的思考。母亲的经纪人面孔再一次在眼前呈现,只是那张曾经让他深恶痛绝的市侩面孔,不知不觉中已经看不清楚。蒙蒙一片白雾披在他脸上,连带着他对他的恨意都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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