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苗闻声转过头来,看着瑟缩得几乎把腰弓成虾子的女人,音量不由小了两分,“放心,这也算工伤,用不着你们自己掏钱。”
女人闻言,瞬间长松了一口气,连声说着谢谢。
周苗没有应声,沉默地按照裴泽弼给的地址领着人往前走。
许是人太多的缘故,女人怀里的孩子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阿妈。”几个小孩察觉到旁边洋人看过来的异样的目光,像几只小猫一样躲到了女人的身后,女人一边哄着怀里的小孩子,一边安抚着身后三个大孩子,
“105,应该就是这儿了,进去吧。”周苗转头对女人说道。
女人闻言再次连声道谢,她微微往前挪了一步,立刻就看到了病房里背对着他们的一群白大褂,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竟不走进去了。
“进去啊,你丈夫在里面。”周苗奇怪地看着这个女人。
女人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额头微微渗出几滴汗水来,“长官,您能陪我一起吗?”
门口的动静引起了病房里人的注意,几位白大褂闻声转过头来,有一个最靠近门口的开口对他们说了几句听不懂的法文,女人显得更加无措了,怀中的孩子不合时宜地再次大哭起来,女人焦急地哄着孩子,还时不时往病房里偷看一眼,窘迫非常。
“是鲁太太吗?”叶一柏从病房里走了出来,走到离女人不远处,礼貌地问道。
女人立刻点点头,“对,鲁大华是我丈夫。”
叶一柏目光扫过女人怀中和身后的三个孩子,侧身让了一个位置出来,“鲁太太,您丈夫就在里面,进来看看吧。”
女人闻言,犹豫了片刻抱着孩子慢慢走了进来,杜兰等人见状也不再打扰病人和家属的团聚,和叶一柏说了两句就往外走。
女人见状立刻带着孩子站在了墙边,给白大褂们让开了道路,等到杜兰等人都离开了,她才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病床上,看到病床上丈夫的模样,女人的腿一软,几乎跌坐在地上。
随后她抱着孩子,半走半爬地到了鲁大华的病床旁,“阿华,阿华,怎么会这样?你这样了,让我们怎么活啊!”刚刚还瑟缩柔弱的女人瞬间爆发出了极大的力量,女人的哭嚎和几个孩子的哭声连成一片,声音之大,引得几个护士匆匆跑了进来。
“怎么了?病人出事了吗?”卢西亚问道。
叶一柏摇摇头,对前来的几个护士比了个“嘘”的手势。
卢西亚点点头,这才带着她的几位同事往外走,还贴心地帮他们带上了门。
裴泽弼在病房门口和周苗说话,面粉仓库现场赵鹏亲自走了一趟,包括昨天被法租界巡捕房扣押的众人在内,所有有关人士都带回警事局了,但是勘察结果和审讯结果简直是匪夷所思。
面粉仓库现场没有任何火药残留的痕迹,而所有可能参与这次爆炸案的人也众口一词地喊冤,一个个说得还都挺诚恳,凭着周苗这么多年的审讯经验居然觉得他们说的都是真话。
那难道面粉还自己会爆炸的?
周苗觉得自己如果拿这么一份报告去交给裴泽弼,他大概又得回户籍科呆着了……
“现场没有任何火药残留?”裴泽弼皱眉,“案子回去我亲自跟进,让你打听的鲁大华的家庭背景弄清楚了吗?”
周苗闻言点点头,这种事对他们来说一点难度都没有,“一个老婆,四个孩子,老婆是纺织工厂的女工,家里还有一个老娘,眼睛看不见,鲁大华的事我们也没有跟她讲。”周苗简单地叙述了阿华家里的情况。
裴泽弼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他转身打开门,走到叶一柏身边。
叶医生面对眼前的场景,也显得有几分无措,若是平时,他作为医生能非常耐心地劝慰患者家属,但是他现在除了医生,还是被救的人的弟弟,鲁大华是因为救叶娴才受了这么重的伤,他要让患者家属乐观看待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裴泽弼感受得到叶一柏心中的纠结,他上前一步,轻声开口道:“鲁太太,鲁先生在爆炸中救了家姐,才受了这么重的伤,我们十分感激和歉疚,鲁先生的所有医药和照看费用都会由我们承担,这是一万大洋的银票,没有别的意思,只为了表示我们的感激之情,还有您丈夫病愈后,可以去警事局领差事,我会安排一个轻省的后勤岗给他,足以保障你们将来的生活。”
病房里女人的哭嚎声戛然而止,她愣愣地看着裴泽弼,似乎在思考他话中的真假。
裴泽弼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工作证递给女人,同时指了指门口的周苗,“他应该已经向你表明过身份了,他是我属下,我不会开这种玩笑的。”
女人的脸上竟露出惊喜的笑容来,她小心翼翼地接过裴泽弼的工作证,她不认字,但是她认识上头的图案和裴泽弼的脸,“谢谢,谢谢长官,长官,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丈夫没能治好去世了,能不能让我儿子代替,那个后勤岗位。”
裴泽弼闻言,丝毫没有意外的表现,他点了点头,“可以。”
“谢谢,真的谢谢您。”女人欢喜地摸着大儿子的头,同时,病床上的鲁大华也露出感激和欣喜的神色来,这时候他们似乎忘记了自己或者自己的丈夫还受着伤,还命在旦夕,他们为自己下半生有了保障而高兴,包括鲁大华自己,似乎也觉得这些足以弥补他这次受的伤。
“您丈夫的伤口已经慢慢结痂,如果撑过48小时,一般就不会有生命危险了,至于重度烧伤部位,等到伤口长得差不多后,可以进行自体植皮,特别是脖子和手臂外露部分,到时候你们直接来济合找我,或者我去接你们都可以。”
叶一柏的话又引得女人感激连连,从鲁大华的病房里出来,叶医生的表情十分复杂。
“是不是想不明白?”裴泽弼转头看他。
叶一柏点点头,“我不明白,明明我是去道歉的,到了后来为什么他们会反过来感激我?这不对。”
“没什么不对的,在这个世道,人命没那么值钱,五百大洋就能让一个年轻的保镖豁出命去,一万大洋和一份体面的工作,对他们来说,他们会觉得自己赚大了。在一个连活下去都要耗尽全身力气的年代,一条命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精贵。”裴泽弼目视前方,神情有些放空。
叶一柏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转头,十分严肃而认真地看向裴泽弼,“我不喜欢你的表述,我的职业就是守护病人的生命和健康,你的表述是在质疑我职业的意义。命,很珍贵。”叶一柏郑重道。
裴泽弼张了张嘴巴,随即举手做投降状,“对,没错,命很珍贵。”说到后来,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在叶一柏眼中他又看到了那种光,那种让他沉迷的光。
第211章
一周的时间匆匆而过,叶娴受伤的事,两姐弟十分默契地瞒住了张素娥,只是有些事不是他们想瞒就瞒得住的。
徐家汇站旁发生爆炸的影响太大了,沪杭铁路作为连接上海、杭城、甬城的要道,向来受各方关注,此爆炸案一出,一众要员们的第一反应都是有人要炸铁路。
所以一时间上海风起云涌,大街小巷里吹制服的随处可见,甚至连户籍科都开始忙碌了起来。
10月9日,警事局发布结案通告,宣布徐家汇站面粉仓库的爆炸是一场意外,“粉尘爆炸”四个字非常迅速地占领了沪城大报小报的头版头条。
“侬相信伐,面粉还会爆炸嘞,那我们家里的厨房不得炸翻天了。”外事处大办公室里,那个最爱和人说八卦的中年妇女拿着一份报纸大声说道。
外事处其他员工边忙自己手头的事边应道:“不就是什么都查不出来,找个结案借口呗,不过这回警事局倒是有趣,这找借口竟找了这么个新鲜的,也亏得他们领导头铁,要轮上我们,可不得挨批评了。
瞅瞅,这说得有模有样的,还举了好些个例子呢,说啥铁粉,小麦粉,木屑粉都会爆炸,让大家小心。”
外事处办公室爆发出一阵哄笑声,现阶段看到报纸的上海市民们多是这个反应,觉得警事局找借口也不找个可信的,对于报纸上什么粉尘爆炸的解释,他们是一点都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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