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灯盏放在窗口,容怀抱着膝盖,靠在床榻旁,轻声呢喃:“母亲,我曾经许诺过,要让这院子里有光有火……”
“但是你却看不到了。”
摇曳的灯火照亮了容怀的眉眼,却再也照不亮他的心。
·
从西域边疆到京城这段路上,到处都在歌颂容怀的慈心仁政,容怀减轻徭役赋税,积极发展农业和商业,大力选拔武将人才,就连三四岁的黄口小儿走在路上都能随便唱出一段歌颂容怀的快炙人口的歌谣。
聂青听着这些歌谣,打马入京,京城里却又是另一番面貌。
有人在祭天那时经过宫墙外,隐约听见里面撕心裂肺的惨叫,后来宫里便改天换日。
于是坊间巷陌传出了这么一则恐怖流言,其实祭天那天发生了一场大型的宫变,当天所有人都丧生了,当朝文武百官一百三十余人,宫廷里七千多内侍、侍卫、宫婢都倒在血泊中,如今出入宫廷的不过是一群活死人。
坊间流言聂青越听越是心惊,忧心忡忡地冲入宫廷,一路上畅行无阻,没有得到任何阻拦。
马匹嘶声嘹亮,一匹漆黑的高头大马载着马背上黑色甲胄的将军,如同飞驰一般跨过宫门,沿途侍卫、守兵,人数颇众,列队整齐,手握枪戟,目不斜视,像是完全没有看见他这个人。
待到了殿前,聂青狠勒缰绳,马匹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抬起刹住马蹄,他翻身下马,匆匆步入殿内。
殿内摆满了各色盆栽,窗棂通透,玉阶澄澈洁净,白纱重重叠叠,在风的吹拂中飞扬飘起。
容怀满头华发,身披金袍,支着下颔,斜倚在榻上,手里执着一卷书卷看得入迷,听见他的脚步声,这才搁下手里的卷页,抬起头来,眉目舒展轻柔一笑:“长恪,你来了……”,.
第197章 欲戴王冠(五)
聂青在看到那群脸色青白,肢体僵硬的宫人们时,一切就都明白了,坊间流传的容怀一夜之间杀死一百多名大臣,又将七千多名宫人赶尽杀绝的恐怖流言竟然是真的。
不仅如此,容怀还把他们都做成了活死人。
这些人的灵魂永远被禁锢在这具躯体之内,不能张口不能发声,□□却被容怀所驱使。
在容怀看来,一直以来他所听见的,活人说的都是谎言,偌大宫廷被一重又一重的谎言所包裹。
所以干脆不再任用活人。
“这些人活着的时候只会思考如何说谎,嘴里吐出的都是谎话,既然这样,他们的思维和他们的嘴巴都是毫无用处的,如今的模样才更适合他们。”容怀坐在凉亭中的软榻上乘凉,一边询问旁边的聂青:“长恪觉得呢?”
聂青抬头看了一眼周围妆容艳丽的宫婢,再厚的脂粉遮不住他们脸上的青白,所有人都是如出一辙的面无表情,毫无生气有点渗人,他却不觉得恐惧,只是觉得心疼。
他刚回来的那一天,闯入内殿,容怀就用幻象重现了祭天那天的事情经过,聂青看在眼里,心痛如绞,他的视线定格在容怀堆雪般的发丝上,容慷那些人受到这样惨烈的报复他觉得一点也不过分,至于那么多无辜的宫人葬送了性命,再去纠结已经毫无意义。
容怀受到背叛太多,甚至付出了难以承受的代价,他现在执拗得以为只有活死人永远不会开口,也不会背叛他。
聂青只为他转变而感觉到揪心和痛苦。
甚至他晚上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甚至会想到如果当时他没有抛下容怀前往边疆,结局是不是就会完全不一样。
雪妃不会死。
阿远那些人也能活下来。
或许至少能为他保留住这些人的尸骨。
容怀走到今天这一步,聂青想,这也有他的责任。
见聂青始终不开口,容怀扬起脸,玉白的双腿逐渐屈起来,他支着下颔,歪了歪脑袋,轻声问:“难道说,你也和赵宦官一样认为我得了疯病吗?”
赵宦官是这场浩大的宫变中仅存的活人,聂青也见过他,一个性情耿直,须白眉霜,颇具有风骨的三朝老人,他甚至如实的把祭天那天的场景记录下来,说:“容怀犯上作乱,弑亲逼位”,容怀看过之后,莞尔一笑,并没有当一回事,甚至让他继续纪录。
“臣怎么会这么想?”聂青直视着他的眼睛,“您是这世间最善良的人……臣只是恨自己当年离开京城,没能继续留在陛下身边。”
“现在你有这个机会了,”容怀支着脸颊,慢条斯理地笑着说:“往后不会再有人把你赶到边疆去,你可以一直在京城皇宫里住下,留着下来,陪着我。”
聂青面不改色地叩首:“臣遵旨。”
就在这个时候,侍卫手中托着一卷加急的谍报呈上来:“陛下,西域蛮族再次举兵,如今已经濒临边境城下了!”
西域蛮夷一向穷兵黩武,尤其喜欢等待时机,趁虚而入,现在想必也是看准了容怀刚刚登基,根基不稳,又听说聂青回到了京城,这才撕毁条约再次发动兵变,聂青皱起眉头,“这些人竟敢趁火打劫。”
听见蛮族这个词,儿时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容怀脑海里闪过染血的大殿,满地头骨,血腥味混合着烈酒味,他依稀还能记得那时耳边响彻着的粗犷恐怖的笑声,还有那双抓在他腰上屈辱粗糙的手掌。
一阵微风穿过长廊,在亭中徘徊,将洁白的珠帘吹得波澜风起。
这些场景历历在目,他握在扶手上的手掌微微收紧:“传孤之令,即刻将宫里侍卫组织起来,孤将亲自挂帅出征。”
侍卫木讷应下:“是。”
容怀酌了一口清茶,“长恪,跟随我去边疆。我将重新谱写琅国的历史,而你会是琅国历史最传奇的一章。”
聂青一愣,骤然抬起头来,但他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
琅国新帝容怀亲自挂帅出征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草原。蛮族首领听闻这个消息,愣了愣,紧接着开怀饮酒,拍桌哈哈大笑:“容怀?我还记得这个名字,长得一副柔弱的好相貌,当年在殿上献舞,可是很有天分呢!”
在场的部落首领也都跟着大笑起来,搂着席上的女人亲热,有偏好南风的将领甚至垂涎三尺,“不知道那容怀现在出落成一副什么样的模样?”
“想起他那张柔软的面孔,我还真是蠢蠢欲动,也不知道他面对咱们的铁骑,会吓得怎样瑟瑟发抖。”
……
聂青的副将眺望着不远处的王帐,也在劝聂青,“陛下如今刚刚登基,前线刀剑无眼,陛下如果伤到哪里那可如何是好?”
“还有陛下从京城带过来士兵,平时都是尸位素餐,和咱们这些在边疆锤炼的战士截然不同,如何能够作战?”
西行军帐里,副将急得团团转。
聂青沉默片刻,道:“明日开战,我必定会冲锋在前,陛下还望你多看照一二,至于陛下带来的那支士兵……如果有任何不同寻常之处,你就当没有看见。”
副将疑惑地问:“不同寻常……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聂青却没有正面回应他,而是掀开帐帘走了出去。容怀身披轻薄的衣袍在驻扎的营地里踱步,远远观望着士兵们簇成一堆火堆,举锅造饭,稻米的香味很快就飘散出来,甚至还有人打到一只獐子正在分食,气氛热闹。
聂青问:“陛下为何在远处观望?怎么不过去?”
“若我过去,大家肯定不自在,这样好的气氛不就会破坏了?”容怀轻声说。
“怎么会?”聂青语气认真:“陛下肯亲近部下,君民同乐,大家高兴还来不及。”
容怀抿着嘴唇没有说话,他方才那句话其实是谎言。
他看见这一幕,真正想的是如果把这些士兵全都变成活死人,不仅所有人不会背叛他,而且还节约了粮食,往后打仗,他不仅拥有一只悍不畏死的队伍,而且还不需要押粮。
可是这样卑劣的想法只是在脑中盘旋,他没有对聂青合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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