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回到车上,宁知然才迟疑地问:“你刚才说的……”
顾承锐自知那一瞬有些英雄救美的情结作祟,承认:“冲动了。”
宁知然呆片刻,舒口气,闷闷地“哦”一声。
顾承锐顿了顿,忽然抬手一摸自己的侧脸,如梦初醒:“你亲我了!?”
宁知然转向窗外,原封不动把话给他还回去:“冲动了。”
“不不不,”顾承锐完全不接招,连声说,“你冲动不会干出这种事,你就算当街和你爸互殴也不会用这种事来‘惩罚’他——你不是冲动。”
宁知然被他说得发懵,他不是为了反击父亲,头脑一热才主动地、示威般地向顾承锐献吻吗?顾承锐不是他用来给父亲添堵的工具人吗?
“然然,转过来。”顾承锐在后面叫他。
宁知然没有应,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处,方才顾承锐那两段声音不大、语气也不算激烈的话,对他却像是振聋发聩,到此时还在他耳边回旋,引起心脏阵阵跳跃的共鸣。
婚姻对于宁知然来说遥不可及,他既不喜欢女孩子也就与合法的婚姻无缘,更不信任这其实违反人类喜新厌旧本能的桎梏……但顾承锐说会和他结婚。
哪怕这是冲动之言,但至少,居然,顾承锐有过这个和他过一辈子的念头。
顾承锐没有再强迫宁知然回身,只是抬手,覆在他背上,那是一个能从后面挖出心脏的位置。
转眼就到清明,小长假里宁知然坐在图书馆,能听见南普陀寺传来阵阵钟声。为了避开络绎不绝的香客与信众,他在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2017年4月5日,抽早上没课的时间,去了一趟寺里。
南普陀寺惯常是没有求签解签的,宁知然也不很信,不过是因为实在没有靠谱的“人”可以给他提供帮助,只好寄托于神佛,想着许个愿也算。
但也许是他走运,偶遇一位师父,主动说,“施主我看您有惑”,若需要求个签,可以帮您解。
宁知然踌躇了一下,双手合十,礼貌而虔诚地问:“要钱吗?”
师父笑了,摇摇头。他戴着眼镜很和善,一脸斯文,指不定博士学历,桌上摆着个小收音机,还在听莆仙戏。
宁知然便跟着师父来到供桌前,掷筊杯。问小事掷一下,要一阴一阳才算是“圣杯”,若问大事,连续三下都是圣杯才能接着求签。
宁知然心想,我这算是问大事还是问小事呢?对于每天普度众生、业务范围遍布全世界华人的观音菩萨来说大概只是很小很小的事,可对于我来说是很大很大的事。
他犹豫片刻,说:“那我掷三下吧。”
宁知然在心里默默自报家门,说我叫某某某,哪里人,哪年哪月哪日几时几分生。菩萨在上,如果要是答应了顾承锐,我们能在一起多久?
他奢侈地想,十年可以吗?
一连数下,始终掷不出三次圣杯,宁知然有些气馁,退一步——那五年,五年可以吗?
仍不行,总是前两下圣杯,最后一下又成了同阴或者同阳。
宁知然不甘心,最后恳求,三年总行吧,我希望三年之后我们还能在一起。
若是连三年都谈不到,他真就死心,不知还有什么在一起的必要了。
这下终于连掷出三次圣杯,宁知然拿过签筒摇啊摇,摇出第八十七签,师父把对应的签纸递给他,签文高深莫测他看不懂,只见“解曰”写着——
“凿石见玉,淘沙见金。须要着力,只是劳心。”
宁知然咯噔一下,翻到背面详解,看见“仙机”那一栏的“婚姻有阻”四个字,更是两眼一黑,心想菩萨怎么还会玩给人希望再让人绝望这一手呢?
师父看了几眼,面色无澜:“施主的佛缘格外不同,倒没必要过分在乎这些套话。有时候,签语里的所有信息都可能应在施主的心愿上。”
他伸手,却是在那“八十七”上面画了一个圈。
宁知然一头雾水,“87”会是什么意思呢?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校门口天天经过西村站的87路公交车,可那会和他的姻缘有什么关系?他和顾承锐也没相识在公交车上,鬼知道少爷从小到大有没有坐过公交。
再不然是路牌?区号?国家代码?储物柜号码?
他茫然地望向师父,师父却不肯再多说,只是一脸“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告诉他:“等机缘到了,施主自然会知道的。”
宁知然只好收起签纸,到底添了几十块的香油当解签钱,走了。
这个学期,顾承锐把所有选修课都选成了和他一样的,周四下午,一起上完一门天书般的《亚伯拉罕宗教研究》,顾承锐去实验室,宁知然上专业课。
分道扬镳之前,宁知然鼓了好几次勇气,终于说:“晚饭后,六点半左右,去一下芙蓉广场,我有点事情和你讲。”
材料学院院楼离得远,顾承锐赶时间,也没多想,满口答应下来,勾住他脖子潦草而用力地亲了一口,一步三级下了楼梯,跑出去十米还回头,给宁知然挥挥手。
宁知然心绪不定,课没怎么听进去,饭也没吃两口,早早就到了芙蓉湖边等着。说是广场,其实只是一片环形的临水空地,黑天鹅夜里就在这里上岸。
他找了个台阶坐下来,正值日暮时间,对岸颂恩楼有红砖的顶,碧琉璃瓦般的窗,夕阳和楼身轮廓线交汇的一刹那,迸射出眩目如火焰的光芒,与湖中建筑倒影共同铺就一半翡翠,一半鎏金。
宁知然看得屏住呼吸,这里与宿舍不过几步之遥,可三年来行色匆匆,他从来只记得同学们调侃那楼外形像蟑螂,却不曾打破自己“向上爬”的节奏,按下暂停键,多看一眼。
肩膀被人一按,宁知然回眸,冷不防就撞进顾承锐的手机镜头,清晰的“咔嚓”一声。
顾承锐在他身边坐下来,一边将这张面部略暗、表情生硬的宁知然设成屏保,一边随口问:“要和我讲什么?”
宁知然深吸一口气:“我记得B站创作者后台可以查看发布弹幕的用户,如果你点进‘AAA蟹黄堡批发锐哥’在2014年暑假发布的第一条视频,你会发现第一个弹幕的ID是一串乱码,叫yb3zdx10j5y。”
顾承锐定住,机械地抬起头,把视线从屏幕上投向宁知然脸上。
宁知然一鼓作气,打开手机点进app,进入个人主页,把自己那一串乱码的昵称展示给他看。
顾承锐的声线微微发颤,愣了小半分钟,才不敢置信地喃喃说:“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
宁知然回忆了一下,轻声道:“我那天好像是在打完工回家的车上,随手刷首页推荐,那个视频播放量几百,弹幕数还是零,里面你在七月的墨尔本,南半球下雪的冬天。”
“我从小到大从没有亲眼见过雪,所以我发了一条,‘好想看雪’。”
惊愕与狂喜令顾承锐一时语塞,在还只是名不见经传的nobody时,宿命已经让宁知然爱上了他的赛博人格。
太阳落尽后,远空中剩下大片粉紫色的霞云,宁知然本想等到天黑再把一切都交出来,可是顾承锐从他们相识第一天开始就那样坚定、那样可靠,他又何必再借夜色壮胆?
“我可以对菩萨敬而远之、不信则无,不在乎‘只是劳心’,不在乎‘婚姻有阻’——只要是你。”
顾承锐觉得奇妙,他听不太懂宁知然的字面意思,却完全能听出宁知然的弦外之音。
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宁知然默念,然后出声低低唤了一句:“锐。”
顾承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叫我什么?”
宁知然躲开眼神,玩着袖边,不肯重复了。
顾承锐拿拇指抚摸他的下唇,柔声怂恿:“再叫一声,乖,再叫一声。”
这一回宁知然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如鼓点织成一片,大彻大悟。
他叫:“……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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