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169)
折腾了大半天,都已经下午了,墨熄才总算把饭做好。
一碟酥炸虾姑,一尾糖醋鱼,自然还有他唯一擅长的荔枝果木脆皮鹅,还有一锅落汤青。顾茫趴在石桌前,看着墨师弟将这些菜肴端上来,饭是之前就焖在锅里的,木盖子一揭,米饭和土豆的清香飘满院子。
“虾有点焦,糖醋鱼酸了些,脆皮鹅也没你做得好。”墨熄说着,舀了两碗汤端过来,青碧的嫩叶清清爽爽地漂浮在碗里,每碗都捞了三颗浑圆白嫩的鱼肉丸子,“你要是不喜欢,我们也可以去外面吃。”
“别啊,我早就饿死了,现在你就算给我焦炭我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顾茫说着,举起竹箸夹了一颗鱼丸,一咬之下烫热鲜浓的汤汁在口中爆开来,整颗丸爽滑弹嫩,“唔,好吃!看不出来你还是挺厉害的嘛。”
“……这是我去东市的张记鱼丸店买的。”
“……哦。”
“你从前最喜欢这家的鱼丸子……你或许是忘了。”
顾茫心中暗自叫苦,哪怕他再是努力,他也仍然无法逆转他记忆在逐渐减弱散去的事实,但他平日里竭力避免让墨熄觉察到这些端倪,却没成想失算在了这小小一颗鱼丸上。
马屁没有拍对,反而令墨熄心情更沉重了,顾茫连忙道:“没忘没忘,我是说这汤煮的好,你很厉害。”
墨熄用瓷玉白勺舀着碗里平平无奇的清汤,没有说话。
顾茫又接着尝了另外几道菜,不得不说,墨熄对庖厨之道确实没什么天赋,不过因为这个男人做的很仔细,所以也没有出什么大纰漏,味道虽然不怎么样,但也都能入口。顾茫就夸他:“这个鱼虽然酸,但是下饭啊。”
“这个虾虽然焦了点,但是脆啊。”
“这只脆皮鹅烤的明明比我好吃嘛。”
所谓美食或许分为两种,一种是确实好吃,无可挑剔,一种则是像此刻的顾茫一样,因为眼前人是心上人,所以即使心上人做的菜肴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他都可以找出这样那样的好来弥补。
其实说到底也只是一句。
——
“你做的什么都好,我都欢喜。”
墨熄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侧过头,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你要是愿意,我天天给你做……总会越来越熟练的。”
顾茫笑道:“下回我和你一起,我教你。你看我你看我,我脑门上写着两个字呢。”
墨熄怔了一下:“什么?”
顾茫虚点着自己光洁的额头,煞有介事道:“食。谱。”
墨熄垂了睫毛笑了,揽过顾茫的后脑,在他额前亲吻了一下:“少了两个字。”
这回轮到顾茫愣住了:“什么?”
墨熄那双深黑的眸子缱绻地望着他,低声补道:“我的。”
顾茫的心跳陡地快了起来,他盯着那双静水深流的眼眸,暗自嚷道哎啊为什么重华上上下下的姑娘们都会觉得他的公主殿下不解风情?他的墨师弟虽然很老实,但老实人认真说出的情话,何不比任何花团锦簇的巧语都更令人动心。
吃过午饭后,两人在院子里一同收拾碗筷。
墨熄没有允许任何一个仆役进来,这一方别院只有他和顾茫两个人,一株大树,几只家禽,布帛菽粟都很淳朴,一直以来他所求的也就是这样的日子而已。
当最后一只碗盏洗净,顾茫伸了个懒腰。墨熄走过去,将他从背后环抱住。
“接下来做什么?”顾茫仰起头,贴在他颈窝侧问道。
墨熄想了想。
他们以前也经常想接下来要做什么,比如接下来要拔营了,接下来要淬炼武器了,接下来要赶紧收拾东西以免让人看出他们的关系了。
他们从来都过得很匆忙。
但是今天,当顾茫习惯性地问了他这一句提问,墨熄想了一会儿,只觉得什么都没有此刻的宁静更珍贵。
他低头亲了一下顾茫的头发,说道:“有的。你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
“陪我晒会儿太阳。”
第137章 阳佳节
日子过得很快, 转眼就快要到端午了。
这段辰光里,饶是顾茫再为努力, 他的记忆仍是如指间沙一样流失了不少。有些事情他明明今日还记得很清楚,明日墨熄再提,却发现他已然没有什么印象了。这无疑令墨熄非常难受,每一次他看着顾茫坐在书房, 借着一豆青灯翻阅着那一摞厚厚的信纸, 他就会觉得很心疼。
他虽然没有看过那些信纸,却知道那上面写着的都是顾茫不希望遗忘的事情, 每一天顾茫都会将它们从头到尾读上一遍——明明那么竭尽全力了,却仍然留不住两个人共同的过往。
不过除此之外,其他状况都还算令人宽慰。顾茫的身体在逐步恢复康健,神识也还算清楚, 体内的黑魔气息也暂时没有任何压制不住的兆头。
好歹还能安稳地过一阵日子。
端午前夕,君上派人送来一份密函,密函送到的时候他们俩人正在院子里合酿一坛青梅酒。墨熄拆了书信, 扫了一眼。
“……君上给你的。”
顾茫红润的嘴唇间咬着一颗圆滚滚的青梅, 闻言怔了一下,反手指自己:“我?”
“你自己看吧。”
顾茫舌头一卷,将青梅含入柔软的口中,右侧腮帮鼓起一个小包, 瞧上去甚是可爱。他垂着睫毛仔细将书信看了一遍, 最后噙着梅子,含混地道出一个字:“……哦。”
君上自那日和墨熄见面之后, 就又接连病了好些天。后来或许是病情实在太重,无力与外臣相见,又或许是君上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顾茫——该说什么呢?他将顾茫送上了黑魔试炼的刑台,顾茫却始终承守着他们之间的秘密。想也知道君上有多羞愧。
湛蓝的眼睛抬起来,浸着一丝苦笑:“他请我端午去战魂山祭祀。”
“我看到了。”墨熄顿了一下,“你去吗?”
“不去。”
“你不想见他?”
“我想也知道他会跟我讲些什么,其实我们俩都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在做这些事情,但他见了我,免不了要情深意切一番,我也得配合着流流眼泪。”
说着又从旁边的竹篮子里挑了颗青梅塞到嘴里,咕哝道:“除了一通伤心,什么也改变不了。”
墨熄没立刻说话,他知道顾茫心里的痛苦。
顾茫其实很厌恶“叛徒”这个身份,从前神识俱失的时候是这样,如今就更是这样了。
他想起就在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电闪雷鸣,顾茫之前是睡在主寝房的,但那天夜里忽然就披着一件薄薄中衣,从雨幕里跑到旁边的厢间,钻到了他怀里。
他当时睡得正熟,忽然一个湿漉漉的躯体打着颤缩到他的被子里,把他彻底惊醒。然后他就看到顾茫白着脸,一边发着抖,一边紧贴着他的胸膛。墨熄又惊又急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顾茫只是摇头,他冻得厉害,嘴唇青紫。他说我做梦了。有鬼在追着我。
这一只孤狼紧紧贴着墨熄,缩在墨熄温热的怀里,他不住哽咽着说,他们都在追我……墨熄,他们要向我索命。
平日里顾茫从来都是个鬼神不惧的模样,但那天晚上,在惊怒的雷霆和苍凉的大雨中,梦醒之间的他才显得那么真实而又脆弱。
咬着梅子的顾茫被墨熄盯得难受,他侧过眸来:“你老这么看我干嘛。”
墨熄沉默一会儿道:“对不起,还是没能还你一个清名。但如果你想去战魂山祭拜,我也可以——”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顾茫打断了。
“我不去。”
“……”
“不管怎么说,那些人都是我杀的,那些城都是我打的。我手上有太多无辜之人的血,八年前我尚且清白的时候,已经和我的兄弟们道过别了,如今我不想再去那里。”
墨熄倏地抬起头来,目光伤恸:“你是在保护他们的时候,被迫沾染的血。”
“别人并不会这么想啊。谁杀人谁偿命,不然怎么办呢?很多人因为儿子死在我手里、丈夫死在我手里、父亲死在我手里,恨了我八年五年,日夜都想将我绳之以法血债血偿。然后忽然有一天,你们告诉他们,不是的,顾茫是被迫的,他不该是个囚犯而应该是个英雄——你觉得谁会信。”
顾茫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淡淡的,像一盏温得恰到好处的薄酒:“墨熄,你有没有想过,你把他们最直接的泄恨对象给拿走了,那些人会崩溃的。他们根本不会因为一句解释一个真相而放过我……恨一个人很简单,释怀太难。你我都是战场上走下来的人,你不会不清楚这一点。”
“我不去战魂山。无论是君上也好,你也好,谁陪我,我都不会再去。”顾茫说着,抬起头,遥遥看了一眼战魂山的方向,他的口腔内还有梅子恬淡的清香,可喉咙却是酸涩的。他叹了口气。
“在活着的人眼里,我已经臭名昭著了,但我不去战魂山的话,至少在那七万个死去的袍泽心中,我还是那个问心无愧,干干净净的顾茫。”
“这样就够了。”
于是他们回绝了君上,可最后却还是没有关起门来在羲和府度过一个无人搅扰的端午。
因为在节日的前一天,他们收到了第二个人的邀约。
“这次又是谁?”
墨熄道:“江夜雪。问去不去他家和他一起包粽子。”
“啊。”顾茫微微惊讶了一下,睁大了眼睛,“邀你?”
“邀我们俩。”
顾茫笑道:“他也不嫌我是个恶人。”
“你忘了么。”墨熄将江夜雪的书信卷起来,轻轻往顾茫额前敲了两下,“玉简是他帮我修复的,我当时的反应他都看在眼里——你在他面前也已经不是一个叛臣。他一向很聪明,尽管没人跟他解释前因后果,但我想他也应该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顾茫没吭声。
墨熄顺手揉了他的发髻,“去吧,你也好久没和别人一起热闹过了。你想江兄吗?”
顾茫点点头。
“江兄也一定很想顾帅。就是在他婚礼上,不管不顾为他吹了一曲凤求凰的那个小疯子。他一定很高兴你能过去。”
顾茫垂下柔软纤长的眼来,像是往事被撬开了磐石一角,流露出下面隐忍着的委屈,那一瞬间,墨熄看到顾茫的眸梢有些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