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236)
说到这里,刘庆猛地抬头,直视杨瓒,一字一句道:“下官受圣人教化,食朝廷俸禄,负监察之责。遇不法之人,无论品级,不论出身,必追查到底,俱列罪状,上达天听!”
“恩。”杨瓒点头,似未听出弦外之音,赞同道,“尔能持身守正,嫉恶如仇,甚好。”
“佥宪过奖。”
“不过,”杨瓒话锋一转,“不敬御赐之物,冒犯上官,以尔之见,当如何论处?”
刘庆愕然,看向杨瓒,嘴巴开合,难以出声。
翻脸速度,竟如此之快?
“怎么,刘柱史不知道?”
杨瓒好整以暇,等着回答。
刘庆自认胸有千机,事实当前也无可争辩。遇上官未行礼,确不应该。不敬御赐之物,却是从何说起?
杨瓒笑了,示意刘庆低头。
大红色的剑穗,半截躺在雪上,半截被刘御史踩在脚下。再看杨瓒腰间,剑柄之上,只余拇指长的断绳,空荡荡随风飘动。
刘庆脸色变了。
杨瓒叹息一声,极是惋惜的拂过剑柄。
“此剑乃天子所赐。”
翻译过来,甭管剑穗是不是后来绑上,如此大咧咧踩在脚下,当真好吗?
刘御史脸色青白,嘴唇颤抖。
杨瓒不禁摇头,所以说,走路看天,鼻孔观人,当真不可取。
十几双眼睛看着,刘御史无从抵赖。
严格按照律令,就地摘去乌纱,除去官袍,打上十杖二十杖都是轻的。
最后,是杨瓒念及同僚情谊,不追究前时冒犯,宽容大度,放对方一马。
刘庆表情扭曲,仍要拱手感谢,自请面京城而跪,五拜叩首,并上疏自陈过失。
“国朝之法,庙堂之规,不可轻废!下官身为御史,更不可违背,必当严守法度,以身作则!”
“刘柱史实乃正直之人,本官佩服。”
“杨佥宪过奖。”
五拜之后,刘庆一身狼狈,灰溜溜离开。
纵然咬牙,也不敢再置一词,唯恐被杨瓒坑害。
三人走远,中军大帐忽传一阵大笑。
杨瓒转过头,目光扫过,险些晃花眼。
不得不感叹,文官看脸,武官养眼,着实是美好。
大笑之后,张总戎重现愁容。
杨瓒先是不解,待看过敕令内容,不由得眉间蹙紧。
许别部内附。
休战停兵。
以护卫送别部额勒进京。
仅这三条,足以让浴血拼杀的边军心冷。
京城内
朱厚照坐在乾清宫,想起日前早朝,文武以先帝施压,怒火难抑。
猛然起身,挥袖扫过奏疏,抓住桌沿,竟将整张御案掀翻。
第一百四十四章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面对群臣,退一步不是有商有量,海阔天空,而是得寸进尺,步步紧逼,该当如何?
朱厚照的选择很简单,直接犯熊。
子曰:父没三年,观其行,无改于父之道。
圣人学说,宋儒注释,一个“孝”字压下,朱厚照避无可避,银牙咬碎,也只能妥协。
弘治八年起,朝廷对草原的态度便是“优抚”。
凡部落内附,无论怀揣什么心思,一概接纳。
去年十二月,鞑靼叩边,兵犯蓟州。
京卫边军打了胜仗,朱厚照接到战报,兴奋得整夜睡不着,在内殿蹦高。动静太大,差点被皇后拎着领子,一把丢上矮榻。
翌日早朝,少年天子情绪高涨,兴致勃勃计划,再来一场御前献俘。趁新年祭祀之时,报知先帝,告慰祖宗。
哪承想,没等开口,就被群臣泼了一瓢冷水。
先帝之策,在于优抚。
兵祸不祥。
今贼虏幡然悔悟,得饶人处且饶人,彰显仁道。
如改先帝之策,善与不善,尽皆不孝!
奉天殿中,文武滔滔不绝。
朱厚照嘴唇发抖,手脚冰凉,脑袋嗡嗡作响。
群臣终于找回弘治年间的风光,头顶圣人牌匾,手举宋儒经典,旁征博引,字字有据。少年天子怒发冲冠,双眼冒火,硬是没有办法反驳。
怎么说?
先帝之策不对,对草原鞑靼理当拳打脚踢,打死一个算一个?
如果真这么说,奉天殿中怕会立即撞柱几个。
三位阁老眼观鼻鼻观心,似两不相帮。
这种沉默的态度,其实已在向天子表明,他们更倾向朝臣,希望继续弘治朝所行之道。
究其根本,弘治帝下旨优抚,提议施行都需经内阁。今上登位不到两年,就要大刀阔斧进行更改,别说刘健谢迁,李东阳都有些皱眉。
三人所想,非是完全压制天子,而是国库存银,府库存粮,以及边军战力。
依递至文渊阁的奏疏,此战虽胜,也是惨胜。
鞑靼四千骑兵叩边,耗去蓟州全部兵力,还要加上四千京卫,以及营州两屯。如狼烟不息,再起战事,万全、大同、太原、宁夏等边镇都将告急。
天子承续大统,政未见兴,战事频起,实非祥兆。
明知会惹来天子恼怒,三人仍达成一致,这一次,不能再任由陛下“胡闹”。
连续数日,坐在龙椅上,朱厚照气得七窍生烟。几乎是抖着手,在圣旨上盖印。
退朝之后,砸毁半个西暖阁,仍不解气。
坐在御阶上,手托下巴,呼呼喘着粗气。
正在瞪眼憋闷,想捋袖揎拳,到暖阁前挥几个胳膊,丘聚弯腰进殿,送上东厂的条子。
厚厚一叠,足有二十多张。
“北边来的?”
“回陛下,蓟州的消息,刚刚送到。”
朱厚照咬住腮帮,勉强压下怒火,翻开第一张。
扫过几行,眉头渐渐舒展。很快翻到第二张、第三张,到第五张,怒火消去大半。全部看完,非但不再生气,脸上竟出现笑意。
“丘伴伴。”
“奴婢在。”
“宣李院判至乾清宫。”朱厚照站起身,抻了抻胳膊,捏捏脖子,“朕偶感不适,需诊脉用药。”
“是。”
左右晃晃脑袋,捶捶肩膀,朱厚照脸上带笑,走进后殿前,甚至蹦了两下,哪里有“不适”的样子。
丘聚则袖手躬身,半个字没多说,退出暖阁,急匆匆赶往太医院。
寻到李院判,刻意将小黄门落在身后,低声吩咐两句:“陛下偶感不适,李院判精心些。”
不是第一次被召,李院判早有经验。
闻弦歌而知雅意,加上丘聚刻意加重语气,思量片刻,即知天子意图。
“丘公公放心,在下明白。”
丘聚点头,笑道:“李院判医术高超,遇事精细,咱家自然放心。”
见李院判知机,丘聚转转眼珠,干脆再卖个好。
“月初,赵院使告老乞致仕。论医术比资历,李院判之外,谁可接任?”
“多谢公公提点!”
“不必。”丘聚笑呵呵摇头,“咱家只一句话,忠心为天子办事,当为根本。”
李院判颔首,心下愈发明白。脉案该如何写,药方该怎么开,都已有了计较。
两人没有多言,同时加快脚步,往乾清宫赶去。
翌日,天子称病免朝。
有太医院脉案及院判为证,猜到是装病,群臣也只能干瞪眼。
虽未至奉天殿,免去早朝,天子依旧“勤政”,圣旨照样颁发。当日,张永丘聚高凤翔便高举黄绢,至文渊阁及六部宣读。
“赐朝鲜国正德二年大统历十本,以户科给事中王忠为使,往宣示天恩。”
正德元年尚有百本,隔年缩减九成。
朝鲜君臣知道好歹,必当装满粮食药材,赶在正月前至神京朝贡。
担忧军粮药材?
粮食不缺,药材送上,户部光禄寺少贪点,军饷也能凑齐。
倭国,南疆,乌斯藏均照行此例。
蚊子腿再瘦也是肉。
甭管多少,总之,大统历送去,使臣当面,朝贡的队伍必须拉起来!
“谕礼部兵部,今后四夷使臣朝贡,凡筵宴饮食俱应从简。沿途驿站廪饩缩减旧例,菜蔬鱼肉市银。以副朕怀仁朴素之意。”
翻译过来,使臣来京,路上吃喝自己解决。想大鱼大肉,必须花钱!到京之后,接待宴会全部取消,住宿规格由豪华套房降为标准间。
非是条件限制,大通铺都会出现在圣旨上。
宣读完圣旨,张永几人不话,金银一概不接,冷着脸,袖子一甩,转身回宫。
鞑靼内附?
何时护送别部额勒进京?
天子未有示下,咱家如何知晓。
“宦官不参政。”狠狠盯着兵部官员,高凤翔声音骤冷,“侍郎大人和咱家有什么仇怨,要这般害咱家?”
消息没打听到,反而得罪天子近侍。
兵部右侍郎归家,辗转反侧,一夜没能睡好。惊疑之下,竟是大病不起,只能告假。
朱厚照得知消息,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冷哼。
上朝也是憋闷,干脆停朝,免得受气。
咔嚓几声,拳头大的苹果只剩果核。
净过手,朱厚照站起身,道:“朕去坤宁宫。”
拖上几日,等杨先生那边处理妥当,再上朝。届时,左右两班一起蹦跶,也是无用。
正德二年,闰正月甲戌,天子罢朝。
同月,朔北之地,上请内附的别部附庸已达千人。
天子不上朝,群臣再心急,也无法替天子下达敕令。蓟州之地总算安生两天,留给杨瓒的时间更为充裕。
这夜,顾卿巡城归来,帐中火烛未灭。
杨瓒一身锦服,裹着两件斗篷,正在等他。
“风寒雪冷,四郎为何不歇?”
“我有事同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