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下来。
康宁实在困极了,他闭上了眼睛。
第26章 死讯 求你们别再瞒我啦
“噤声!”
康宁迷迷糊糊听见了碧涛呵斥小丫头的声音。
“谁要是敢在主子面前露出一星半点的话头儿, 我就亲自去把他的皮扒了,把他的舌头用剪子绞烂,扔进井里, 叫他这辈子、下辈子,全都做个哑巴去!”
碧涛的声音在暖阁外已是压得极低了的,只是这昏暗的寝殿实在是太静了。
连这样毒辣的话都说出来了,这是又要瞒着他什么呢?
康宁在昏沉散漫的梦醒间际无声苦笑,却已经压根不剩一丝一毫追究的精力和欲望, 只想做个混沌的聋子瞎子,继续沉入无边的、黑沉沉的迷梦中去。
他都忘了自己像这样睡了多久了,甚至睡到后面仿佛只是在延续某种无聊的惯性, 毕竟睁开眼睛就只能看到他父皇母妃那小心翼翼的、像是害怕把他摔碎了一样的眼神,看到一殿的宫人噤若寒蝉的姿态、如丧考妣的脸。叫他看得实在不耐烦,连应付的力气也要消耗没了。
好像是太久没有看到过太阳、没吹过风、没听见过人的笑声了。
他猜想自己大概确实是活不长了。
只是在偶然的清醒的午后,他还会撑起一点兴致, 叫人将他扶到庭院中闲坐一会儿,看一看望舒殿雕着弯月辰星的院墙,听一听他殿中的小宫女念书的声音。
大多数时候他耳朵里听着小宫女的声音, 思绪却是飘飘然飞在空中。偶尔他会怀念自己幼时那些天真痴顽的梦幻时光, 更多的时候, 他总是想起大皇兄在世时候的样子。
很多事情是过了几年再反复回想,才能明白当时的场面到底含着什么样的意味。
他想起他幼时曾和大皇兄一起出宫, 大皇兄牵着他到京中的茶楼听戏吃点心,在茶楼外,一个鬓发斑白衣着干净的婆婆正卖着一篮子粗布揉制的绒花。
大皇兄生前是最怜贫惜弱的性子,他见了那个老婆婆,就牵着康宁的手问他, “皇兄买一篮绒花送给你,好不好?你拿回去分给你姐姐们戴着玩罢。”
康宁陷在回忆里面点了点头。
后面呢?康宁微笑着回想——他们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好像康宁毛手毛脚地爬到了别人身上,是大皇兄把他从人家身上抱了下来,并且疾言厉色地斥责了他。
那个时候康宁只晓得嘴上瞎答应,哄哄莫名其妙的哥哥罢了,哪里明白黎菁宇到底在生些什么气。
现在他倒是通了心窍,该不该懂得的全知道了,再回想起小时候傻乎乎的样子,只觉得心酸又好笑。
他在微暖的风里摇晃着,轻轻合上了眼睛。
……等等。
等等——别人?
那个人是谁?!
好像一道雷光乍然从康宁病得混混沌沌的脑子里穿透了过去,他一下子就愣住了,难得的清醒重新降临在他这副虚弱枯竭的身体中。
——戚长风!
他睡了多久?他有多久没再听过戚长风的消息了?
戚长风的信呢?一两个旬日就总会随战报寄回的、戚长风单写给他的私信呢?
康宁脸色急剧苍白下去,几乎片刻就失去了午后阳光在他脸上好不容易晒出的一点点血色,他从榻上直立起身,艰难地抬手摁住了身旁小宫女捧着的书:
“戚长风……”这三个字被他说得极轻却极清楚。
康宁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敏锐了——他一眼就看出了那小姑娘脸上掩不住的惊慌失措。
“你别慌。”康宁神色不变,心脏却已经剧烈地跳动起来:“你慌什么?他怎么了?”
小皇子稳稳地扶着那小宫女的手臂,当下的力气已不像是一个久病的人。他的声音温柔悦耳,就像雪山上刚刚融开的清澈泉水从岩石上直坠下来,带着丝丝安抚诱哄的意味:“你别怕啊,你告诉我吧。”
“殿下,”碧云剧烈地发起抖来,近乎哀伤地看着小主子近在咫尺的这张如天人般美丽的脸,“奴婢真的不知道,您别问了,您别问了好吗?您快躺下,您躺回来,奴婢给您读书听吧!”
不知道是哪来的一股力气撑着康宁稳稳地站起来了,他头发披散着,乌黑的碎发垂在宽广的袍袖上,整个人好像虚弱得就快要在阳光中一点点消散了:
“求你们别再瞒我啦,”他声音低落下来,几乎是在哀求着那低等小宫女,“别再什么都瞒着我了,好吗?告诉我。告诉我吧。戚长风的信呢?他到底怎么了?”
“她能知道什么!”
就在这时候,碧涛抱着一盘热姜茶从殿中大步走了出来,她背着康宁恶狠狠地瞪了小宫女一眼,把那经不得事的小姑娘吓得都低下头去,嘴里却是若无其事的语气:
“主子怎么为难起这笨丫头了!看她慌慌张张的样子,连句话都说不清楚,”碧涛把装姜茶的托盘稳稳地放在庭中的石桌上,过来先扶着康宁坐下,“是主子病着,陛下才叫我们都要瞒着的。”
“也就在前两个月,戚将军在讨伐逆王的最后一仗可是立了大功,果然于千万军马中取了那逆贼的首级。据说征南军在白河休整些日子就要乘胜继续南进的。”她脑子转得飞快,知道康宁早就不是几年前那个好糊弄的小殿下了,轻飘飘的几句话根本没可能哄住他:
“只是戚将军在这一战受了些轻伤,要先独自留在白河整顿一二,等把伤养好了才能赶上去与征南军汇合。故而信件才没能跟着战报一起发回来。说来说去,还不是主子这病总不见好?陛下和娘娘唯恐这消息叫殿下听了忧心,更添三分郁气,这才三令五申,要我们跟您瞒着。”
康宁端详了她半晌,没说相信也没说不信。
然后他突然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碧云,”他唤左手边那吓得一直发抖的小宫女的名字,“现在是几月了?”
碧涛根本来不及阻止,那年岁不大的小宫女已经开口怯生生地回答起主子问话:“殿下,现在是九月末了。”
康宁极轻地叹了口气。
“碧涛,是什么样的轻伤,能让人三个月都杳无音讯啊?”
“主子是不信我的话喽?”大宫女俏生生立在榻前反问,她面上还带着从容的笑意,手上不紧不慢地倒了一杯姜茶喂给他,“我哪句话说过,戚小郎的信到现在还没来了?”
她对戚长风的称呼在这时又回到了几年前,戚长风还成日和康宁厮混在宫里的时候,显得语气熟悉又亲昵。
对着康宁倏然亮起来的眼睛,大宫女的指甲紧紧掐着自己的手掌心,几乎抠出血来,只是面上还擎着没有一丝破绽的笑意:
“说是前儿就有戚小郎单寄给的主子的信到陛下那儿去了。”碧涛作回忆状。
回忆里,她跪在徽帝面前,听到这位父亲一字一句地叮嘱交待:“朕这里也已经备好了一封仿照长风的字迹口吻写成的平安信。如果康宁那里实在瞒不住了,你们就告诉他,信在近日已经来了,若他要,你就过来拿给他。”
——“这两日本来也忙主子的病,又怕主子看信再费了神。若是您立等就要,奴婢现在就过去把信取了来,又有什么难的?”
“我现在就要。”康宁迫切地看着自己的大宫女,几乎片刻都等待不及。
碧涛又是一笑应了,“翠海!”她喊当年同自己一批来到康宁身边的另一个大宫女过来,“扶主子进去吧,傍晚的风就凉了。”然后又转身当着康宁的面剜了碧云一眼,“这小丫头不会伺候,冒冒失失的,以后不能叫她在主子身边了!”
“又当着主子的面排喧小丫头呢!这也是个当姐姐的?还有,你怎么自己不扶主子呢,偏偏找我来使唤?”翠海快步走过来,似嗔似怪地瞥了碧涛一眼。
“咱们殿下急着要看戚小郎寄回来的信哪!我要给他跑腿去!”碧涛回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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