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吊下去已经快半个时辰了,而这是他们两人一起寻找的第十天。一无所获。
按照他们先前商量好的, 赵云侠早已经该下去替换燕归了。可是这人迟迟不上来——在这样无人的绝境中,孤独等待时遇到了意外的变故,实在叫人担心。
赵云侠行走江湖多年, 对探听消息、掺和热闹、与人打交道的事情最为擅长,但是在极端的环境中生存、探险、甚至还要寻找东西的能力,就少有人能与燕归相比了。
燕归就像是为冒险而生的一样,天生要游走在世界的边缘, 也更喜欢鲜有人迹的地带。除了因他天赋般的洞察和应对机变的本能外,燕归性格中还有一种疯狂的东西,那是他从踏月那里继承而来的部分:他缺少对自己生命的敬畏。
而这也是让赵云侠最恐惧的东西:他怕燕归吊在崖壁上不管不顾、超出自身血肉极限的寻找, 会让这小子不知道哪一个时刻就默默地丧命于此。
昨天夜里他们搭好帐篷在半山腰宿下, 赵云侠就跟燕归谈过这个问题。
他说, “你要是真的为了给宁宁找药,死在这里了, 你叫他怎么办啊?他身上不能再背一条朋友的命了。”
燕归沉默半晌,倒也没说那些“你就不要告诉他、就让他当我已经出走西洲了”之类的混账话。他要是说了,赵云侠当时肯定就要抽他。
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子只是哼了一声,说,“绝不会的。”
于是赵云侠现在只能希望他说的是真的。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 这种时候,他们早应该往下退回去了。夜里还在天山顶上待着是极其危险的,这里的气候没有定数,但是到了夜里,狂风会叫一切方向全数迷失,极寒的温度将会冻住所有生命——他们再不启程离开,到了月亮初升的时候,他们两人都将必死无疑。
“到底还活着吗?一点动静都没有。”赵云侠语气还轻松。但是他话一出口就成了一股白气,迅速地消弭于天地之间,只有风声对他作出回应。绝望在他心底逐渐蔓延开来。
这种空旷苍茫的寂静能完全吞没人所有的底气,让人连强装的笃定也维持不下去。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天色越来越暗,赵云侠其实已经开始相信燕归是冻死在下面了,而他若不立刻掉头离开,恐怕也是同样的结局。
可是他却没有办法抽身就走。哪怕他在用性命相赌、绝望等待着一个不太可能发生的概率,但他若是走了,燕归就真的没有可能再从下面上来了。
“其实你小子人也还可以,”到了这个时刻,赵云侠已经不能再去想他对死亡的恐惧和他心中挂念着的、远方的人了,他只是还有几句感悟想对不知是死是活的燕归说说:“你敢在下面待这么长时间,难道也相信我不会丢下你自己走了?看不出来啊,你小子表面上冷着个脸,其实心里很信任我嘛!”
“能不能先把我拉上去再说这些恶心的话啊?”
燕归的声音响起时,赵云侠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他当时愣了一下,然后紧接着就立刻激动起来,手忙脚乱地扑过去探头下望,正看到燕归挂在崖下不远的地方,眉毛眼睫都已结上了霜白色,整个人都像一只冻住的冰雕了。
赵云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人拽了上来,把燕归推到燃着的火边,手脚并用地开始对这个“雪人”拍拍打打,力道之重让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燕归都承受不来了。
“你公报私仇呢吧?”燕归挪着冻僵的脚,却怎么都躲不开他。
“我打你怎么了!”赵云侠那一刻居然感觉到眼眶有点热热的。一股怒气冲上,把他那张冻得青白的俊脸都涨成了微粉的颜色,“你个小兔崽子,你在下面待这么久干什么!我以为你是死了呢!”
“行了行了,小爷我好着呢。瞧瞧我们云侠公子,都要掉金豆豆了。别哭,啊!”燕归显然是心情好极了。就连铁树能开花,他也从没像现在这样跟别人玩笑过。要是康宁此刻在这,他肯定要惊掉下巴了——这不是阿归。阿归不会这样的。
还没等赵云侠反应,燕归颤颤巍巍地举着僵硬的手,缓缓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截颜色半透明、在暗下来的天色中好像闪烁着些微荧光的东西:“看看,这是什么?”
“毒婆根!”赵云侠立刻把燕归刚才的打趣都忘了,失声喊了出来,“原来真是一截草木根啊……还真的叫你找到了!”
“其实下面长得不少的,”燕归笑起来,紧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根,又一根——他几乎揪回来了好大一把,“只是这东西白天就跟冰雪完全融为了一体。还是等天色渐暗了,我隐约觉得不对,这才能发觉的。”
“太好了!太好了!找到这东西,我就可以立刻启程回去了!”赵云侠心中也是一天比一天更着急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外甥的消息、也不知道康宁此刻怎么样了。
“我跟你一起回去。”燕归相当自然地紧跟着道。迎着赵云侠震惊的眼神,他用渐渐恢复知觉的手朝对方重重回拍了一记,“发什么呆啊!赶紧启程下山吧。”
他们这边虽也是重重磨难,到底还算顺利地拿到了二人想找的东西,只待稍作休息便可启程回京。而千里之外的平阳,戚长风站在长乐帮的总舵,脚底下此刻已是血流成河。
一只断剑插在他右肩上,从他身体里整个穿透了过去,将他身上的衣袍全部都染成了鲜血的红色。除此之外,还另有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伤口横亘在他全身上下,让人惊叹他在这样的境况下还能撑住手中的剑站在原地。
而他怀里小心翼翼地放好了一只漆木药盒。他是将它擦干净了才收进怀里的,免得弄脏了他贴身收藏的雪色碎缎——可戚长风不知道,那块柔软的布料早被他自己身上的血浸成红色了。
他用力地踢开了扑在他靴子上的南夷人的尸体,踉跄而缓慢地往门口一步步走着。
方才那张带着仇恨的面孔一遍一遍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烁不停。
“灭族之恨,不共戴天!戚长风,当日你带兵攻破我南夷十二州国的时候,没能想到会有今日吧!可惜了,你的命太硬,我等本来以为今日怎么都能把你的命留下的!”
“我问你,药是真是假!这药是真是假?!你回答我!”戚长风当时癫狂得好像他不是这里唯一的胜者。
“哈!你真这么关心这药啊?你拿什么威胁我告诉你,难道我还怕死吗!”那南夷人恨恨地吐出一口血来,但是紧接着,他好像逐渐地从戚长风的反应中明白过来什么,然后他脸上那种刻骨的憎恨慢慢转为了一种痛快的笑意:
“哈哈哈哈哈哈,我忘了,梁朝那个小殿下是你的好朋友吧!嗨,我先还说,可惜那皇贵妃不恨皇帝老儿,不然能帮我们直接药了皇帝多好啊!死一个宝贝儿子,也就是让他心疼心疼罢了。”
“我怎么忘了呢,心疼那小殿下的原来还有你啊!”
“那我不妨告诉你。戚长风,这毒婆根确实是真的,但是你救不了他!你救不了你的好朋友!因为配方中还有一味鬼鹊子啊!皇帝他们也都知道了吧?他们知道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可是知道有什么用!谁听过鬼鹊子啊!就连我们都不知道,这世界上哪里还有鬼鹊子啊!”
“你骗我,你是在骗我!”戚长风扼住了南夷人的脖颈,将他从地上整个提到与自己齐平的高度,“鬼鹊子在哪里?告诉我!”
一把断剑冲他直插过来。戚长风于千钧一发之际稍微侧过身,避过了要害,却被插透了整个肩膀。
但是他仍然没有把手中的人松开。戚长风就那样疯狂地一手拎着一个成年男人,只余一手杀掉了另一个垂死挣扎的南夷刺客。
“鬼鹊子在哪,告诉我!”解决了危机后,戚长风又抬起胳膊来。他稍微松开了一些手指——他掐着的这个人已经快要被他活活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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