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把孟白凡送到未开业的白柳医馆门前, 刚想转身离开,已经稍微恢复了一些的孟白凡却叫住了他:
“戚将军,你先进来把手上的伤处理一下吧。”孟白凡的眼神落在他被鲜血浸透的袖子上。
也不知道这位将军都在想些什么,方才的一路他都在出神。孟白凡还以为这人仍沉浸在被陷害的怒气里,可是仔细打量起来又不太像——戚长风好像非但没再板着脸, 眉宇间还盈着几分期待和欣喜。
孟白凡甚至怀疑他根本没注意到这一路上的人投过来的害怕眼神。现在天色已擦黑,从西城向北的一路风声萧萧,戚长风这样高大的男子, 面目在昏暗的光线下原本就看着有些冷峻,他半边袖子还被鲜血染红了,怎样看都会给人一种来者不善的感觉。孟白凡就好几次发觉过路的妇人一看到他们、特别是看到戚长风,就立刻搂紧了怀里的幼儿。
那让她在这样的混乱复杂的时刻都感觉到几分好笑。
可是她紧接着想到其他的事情, 立刻就笑不出来了——她在这段时间慢慢和戚长风熟悉起来,对他的印象虽然还泛泛,也觉得这是一个认真可靠、值得敬佩的男子。她知道这位将军与小殿下自幼相伴, 竹马相知。而等戚长风回来之后, 两人都长大了, 皆长成优秀风流的人物,彼此之间更是互生情愫。
原本她在当日的望舒殿中目睹了戚长风的情深, 虽然觉得两个男子相爱艰难,到底是祝福居多。
可是今日戚长风的一番表现,又让孟白凡心下惴惴起来。
这个将军表面稳重可靠,又比小殿下年长许多,平日里相处都把小殿下照顾得很好。孟白凡不否认自己一颗心是偏的——反正站在小殿下的角度, 她对戚长风大体上是满意的。今日街上闲逛时,康宁满口夸赞于戚长风,虽然搞得孟白凡颇有些无奈,但她心里也确实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慈爱的纵容。
直到在孟府之中,戚长风掐着孟明月致使她双足离地。那一刻孟白凡产生了一种错觉,她甚至以为戚长风当时真的会把孟明月掐死,乃至戚长风在之后的咄咄威逼,他对孟鸿礼弱点的拿捏、他回击孟明月时的残酷。跟弱小哭泣的孟明月比起来,戚长风那时看起来才更像是一个邪恶之人。
——他暗藏在平和稳妥下的性子太激烈了。孟白凡开始觉得这个人有点危险。跟天真善良、柔和温软的小殿下比起来,戚长风好像是一座不稳定的火山,坚固的岩石和平静的死灰下翻涌着烧毁一切的可能。
但是谁能为他们的相爱作保呢?况且小殿下还那么小,本来就天真烂漫、性情未定,蒙昧懵懂。如果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了什么变故,戚长风会不会对着小殿下也来一次这样的发疯?
实际上,这是孟白凡对康宁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误解。或许所有人都对小皇子有这样的一种误解。康宁身上那种天赋般的甜蜜柔情太具有欺骗性了。他对什么都不深究、不计较,那样善良、可爱、宽容,引诱别人在他身上盛装一切情绪、虚构一切幻想。
可是真正的激烈是不爆发的。巨大的爱和恨的本能藏在小皇子雪白柔软的肌肤之下,已经在每一个瞬息都吞噬和消耗他了。
而现下,徽帝坐在清和殿的御案后,也从心里生出了一种和孟白凡相似的担忧。
“爱卿告诉朕此事,不知所求为何?”皇帝不动声色,看着堂下的李温纶发顶玉冠的仙鹤花纹。
李温纶笑着摇了摇头,“他们小辈的事情,闹来闹去,臣也不愿掺和。不过当故事说给陛下听听罢了。”
徽帝叹了一口气,“你那小外甥女,可是了不得啊,差点算计进去了朕的戚小郎。”
李温纶不疾不徐地饮了一开口杯中的花茶,先走神地想了一下玫瑰能舒肝养颜、这时用来正合时宜,而后他才好像随口答道:“哪里是戚小郎,已经是戚将军了。陛下还是总把人当成养在身边的孩子。”
他在皇帝身边随意已经成了习惯,这时又算闲聊,并没有一二分上下奏对的紧张。李大人放下手中的茶盏,抬头看着皇帝若有所思的眼神,又补了一句:“戚将军这些年人在外头,已经历练得有模有样。臣看啊,陛下早晚还是要换换看人的眼光。”
话说三分,就不用继续深入,两人此时已经都已经懂了。
李温纶大晚上跑过来找皇帝闲聊,其实倒并不是为他外甥女张目。他这个人要有那么深的血脉之情,也不会终生未娶、气得他父母带着遗憾走了。这人冷血是冷到骨子里的,平生最爱的除了自己的容貌姿仪,也就对皇帝有几分感情。
爱屋及乌,李温纶对他们大梁这位姿容绝世的小殿下的关心其实比对他自己的外甥女深厚多了。他趁夜跑过来,没有好好在自己府里护肤养生抚琴赏鸟,也是他这段时间确实体察出皇帝的心事及其犹豫的态度,于是过来表达两句自己的看法——戚长风,不妥。
不过陛下听不听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徽帝不耐烦地对宠卿摆了摆手:“你还来教上朕了,胆子不小。快快,赶紧滚吧!”
红颜未老恩先断啊——李温纶滚了。
可是他走了,皇帝也确实被说中了心事。当晚一夜都没有睡着。
以徽帝那双眼睛,大概他看出戚长风和宝贝儿子之间的异样比任何人都要早,自然也为此心烦得比所有人都要久。其实在康宁出事之前,时节还在初夏的时候,徽帝就在赵贵妃的枕边暗点过这个问题,可是孩子他娘没听明白,还嫌他太吵。
那时候徽帝只是犹豫,其实对此事在半可不可之间。首先就是当爹的心情——他的小儿子,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人能配得上嘛!而且退一万步讲,戚长风他都不是个姑娘。戚长风跟康宁在一起,吃亏的是谁简直相当明了。
再说了,他们俩若在一起,皇子必定要出宫建府了,总不能把一个一品将军娶进宫?要么就是始终叫他们两地分居——他们愿意隔三差五见一见就最好了。皇帝身边就剩最后两个孩子了,昭阳再怎么拖也得放出去的,这女儿像个野马一样留不住。他本来以为他至少能把小儿子一直留在老父亲身旁。
戚长风——徽帝怎么也没能想到,当年明明是千挑万选、想给幼子找一个十全十美的好朋友。怎么最后这“好朋友”反倒要把他儿子撬走?
但是再不情愿又能怎么样呢?徽帝这么抗拒,却始终没有真的插手,就是因为他知道康宁这一年才终于又开始快乐轻松。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皇帝除了给戚长风捣捣乱,偶尔做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他并没有真正决定好。
天平是在那一场毒祸中开始失衡。
孟白凡不是唯一看到戚长风手握毒药的人。在那个时刻,小皇子的寝殿里还有另一双眼睛略过戚长风。
当下的皇帝有几分震惊,可是那时候他的全副心思还是在小儿子身上,并没有立刻细想下去。
但那是让徽帝觉得危险的先兆。
到后来,戚长风连寻找药材的差事都办不好。他急躁、愤怒、疯狂,甚至他在无意的伤害自己。徽帝冷眼旁观着他从小培养的这个少年郎——戚长风能在南雀国运筹帷幄、隐姓埋名,绝境之中一朝策反,可是对于康宁的事,他始终冷静不了。最后还是赵贵妃看不下去了,先开始叫停——这也是赵贵妃至今跟他冷战的另一个缘故。她觉得他对戚长风太心狠。
其实徽帝是害怕了。他不想让小儿子陷入这样深切的感情、不想他再被这种盛大的情绪消耗。
皇帝始终知道康宁十四岁那年,是被什么真正伤害到的。而作为一个没有办法的父亲,他祈求不要再有这种伤害的可能降临到他的孩子身上。
说他独断专行也罢,说他因噎废食也好。他希望康宁一生过得安康宁和,平静无忧。
在偶然的时刻,就比如此时此刻,徽帝真的很想找人商量商量。赵贵妃——也就是心眼一直很粗的孩子他娘,自然是最好的人选。因为她虽然从看不透事情的本质,遇到问题从来不深想,也没法跟他共鸣,但她那种随便了快睡吧的态度总能让皇帝平静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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