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她而言,一切人都是争权夺利的工具,都是棋盘上的棋子,只有黑白两色。而对您来说,每个人首先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不仅仅是简单的统计数字或是文件里一闪而过的几句话,不仅仅是好用的手下或是需要除去的障碍。他们是同样有着喜怒哀乐的人,他们也有自己的信仰,自己所爱和所恨的人,他们不是冰冷的棋子,而是有血有肉的生灵。这就是伊丽莎白输给您的原因,也许她能做一个青史留名的君王,但那样的君王,这世上曾经出现过无数个,日后还会出现无数个……而您是独一无二的。”
“我从没见过我的母亲。”国王轻轻将那份宝贵的文件折叠起来,重新藏回了箱子的底部,“您觉得她也是这样的人吗?她是否也是这样子导演了自己的毁灭?女儿总是重复母亲的命运,那么儿子是否要重蹈父亲的覆辙?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变成我父亲晚年时候那样的权力怪物,被权力腐蚀了心智,成为它在人间冰冷的投影?”
罗伯特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将国王抱在怀里,他感到怀里的青年在微微颤抖着。
“那永远不会是您的结局,因为我会一直在您身边。”罗伯特感受着布料另一头传来的青年的心跳,“哪怕像伊卡鲁斯一样被灼热的日光烧化翅膀,我也会用最后的气力朝着太阳飞去……因为没有了太阳,这世界就不过是一片冷寂的荒原。”
爱德华轻轻将脑袋放在了罗伯特的肩头,“我们去看看那孩子吧。”
他们走出了套房的大门,来到了一条贯穿整艘船的长走廊上,沿着走廊向前走了十英尺,就到了那孩子的卧室。
塞巴斯蒂安王子的乳母,那个加斯科尼女人正坐在门旁的一张椅子上打着瞌睡,听到房门开启的声音,她猛然惊醒。
“大人。”她站起身来,朝着罗伯特行了个礼。
她又看向站在罗伯特身边的国王,似乎在猜测对方的身份。
“是国王陛下。”罗伯特向她解释道,似乎怕她听不懂似的,他又用法语重复了一遍。
那女人用手捂住嘴巴,眼睛瞪成了两个标准的圆形,她单膝跪在地上,捧起国王的手,虔诚的吻了吻,就像是在许愿一样。对于各国的农民阶层而言,任何君王都是介于凡人和神灵之间的存在。
“孩子怎么样?”爱德华朝那女人安抚地笑了笑。
“殿下刚吃了奶,如今已经睡熟了。”乳母的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显然她对这个孩子已经有了感情。
“好极了,您去吃点东西吧,我和陛下在这里和小王子单独呆上一会。”罗伯特命令道,乳母顺从地离开了房间。
“如果我说他看上去有些丑是不是太刻薄了?”国王站在婴儿床前,低下头看着床上熟睡的塞巴斯蒂安王子,“不过刚出生的婴儿,看上去大概都是一个样子。”
“您和那个法国小公主的反应一样。”罗伯特笑了起来,“而她的母亲还想要把她嫁给他呢!”
“卡特琳娜·德·美第奇?”国王轻轻捏了捏孩子的脸,小王子的嘴角吐出来几个泡泡,“那可是个难缠的对手……她想要什么?”
“她想和我们一起对付玛丽·斯图亚特。”罗伯特说道,“显然这对婆媳之间的关系算不上是融洽。”
“又是一个自相残杀的家族。”国王拿出手帕擦了擦沾在手上的婴儿口水。
“她似乎觉得法国就要爆发内战了,希望当内战爆发之后,我们能够站在她这一边,帮助她对付天主教和新教两边的极端分子。”
“真是有趣,教皇的侄女却主张宗教调和的政策。”国王说道,“这就是中间派的尴尬之处,支持他们的只有些拿不定主意的弱者或是首鼠两端的投机客。”
他又看向熟睡的塞巴斯蒂安王子,那孩子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舒服的打着呼噜。
“您觉得他看起来像是王位的继承人吗?”国王低声问道,“他会做个怎样的国王?是像我父亲那样的暴君,还是向他母亲那样的权术大师?是圣路易那样的圣徒,还是沉迷于酒色的浪荡子?”
“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上帝都暗中掷下了骰子。”罗伯特站在国王身边,同样看着那熟睡的孩子,“但只有等他们长大成人,这世界才能知道骰子的点数。”
“希望我永远用不到他母亲留下的那张纸。”国王握住罗伯特的手,罗伯特注意到他的手心有些潮湿,“可往往我们希望避免的,正是最终将要降临的命运……就像俄狄浦斯那样。”
“我已经给他选好了老师,还有伴读的人选。”国王接着说道,“兼顾了各个势力的利益……希望他们能暂时满意。”
“看上去您是把他扔进了一群狮子当中。”罗伯特说道。
“或许吧。”国王耸了耸肩膀,“可如果他连教书的学究和一群孩子都不能收服,又怎么能够对付这些老奸巨猾的贵族和官员呢?”
“我们去吃晚饭吧。”罗伯特轻轻挽住国王的胳膊,“把将来的事情留在将来去处理。”
国王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出房间。
第212章 工程
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时,两艘战舰已经抵达了多佛尔那标志性的白色巨岩之下,等到天光大亮之时,她们已经驶入了多佛尔港的停泊区,将沉重的铁锚投掷进了冰冷的海水里。
国王的车驾已经在码头上等候,从多佛尔向北的大道一路畅通,刚刚过了正午,国王的马车就驶入了汉普顿宫前的大广场。
一轮冬日里少见的白色太阳挂在半空当中,像是舞台上照明用的马灯一般照亮了这宏伟的建筑,马车的车轮轧过广场上残余的积雪,发出一阵阵沉闷的滚动声。
罗伯特从车窗向外看着这座建筑的正立面,虽说他曾经和国王一起参与到了这座建筑的设计过程中,当它真正完成时,看上去比绘图板上可要宏伟的多。
“一个君主权力最为宏伟壮丽的象征,就像是您所说的那样。”罗伯特看向坐在对面的国王,“让第一次见到它的人都被它的壮丽所慑服。”
“这只是第一期工程。”国王说道,“花园和庭院的扩张还在进行当中,许多附属建筑已经完成了设计,随时都可以开工……但我想要等到战争结束之后再开始。”
马车在广场上转了一个圈,驶向主入口所在的方向,国王指了指入口上方亚历山大大帝与赫菲斯提昂的巨大雕像。
“米开朗琪罗先生的成品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完美。”国王看着雕像那与真人别无二致的线条,“这恐怕是我做过的最为精明的一笔投资了。”
车门被拉开了,身穿华丽号服的仆人早已经将脚凳放好,国王和罗伯特踏着脚凳,一前一后地下了马车。
当他们穿过大门,进入大厅的时候,早已经挤满了大厅和走廊的贵族和官员们发出如雷般的掌声。女士们将手里捧着的花篮当中的玫瑰花瓣朝着罗伯特抛洒着,激动的她们看上去有如在古希腊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投掷铁饼的运动员。
“我为你准备了一场凯旋式,或者是类似的东西。”国王低声说道,“不过看上去塞西尔先生做的有些太过火了。”
“恐怕的确是有些过了。”罗伯特看着那一张张讨好的面容,当罗伯特和国王从他们面前经过时,他们把腰弯的像是被狂风吹断了的芦苇一样低。而在那一张张谄媚的面具下,掩藏的却是被嫉妒折磨的通红的灵魂和想要取而代之的野心。
人人都痛恨国王身边的红人,可人人都想做国王身边的红人,更准确的说法是,他们所痛恨的仅仅是国王身边的红人不是他们自己而已。如果陛下是太阳,那么朝臣们就是一颗颗不安分的行星,每日里都期待着轨道距离太阳最近的那颗行星一时不慎,被太阳的烈焰所吞噬,而自己就可以向前递补一个位置。
历史上,处在罗伯特这个位置的宠臣,几乎没有善终的例子。虽说他与国王的关系特殊,可人人都把他当作是下一个伊卡洛斯式的人物,飞得距离太阳越近,那么末日就来的越快。他们如今弯腰弯的越低,就是为了到那时能够飞黄腾达的越高。无数表面上笑盈盈的欢呼者们,内心却在期待着罗伯特·达德利早日重蹈他父亲的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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