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他听得远处的热闹再起。
一个莫府家丁来寻他,“大夫人和两位女郎跟着师傅们去了后院礼佛,大夫人说,请二郎自便便是,等晚些时候在马车处汇合。”
莫惊春点了点头,让家丁回去。
眼下他的身旁除了他自个儿,一匹马,还有墨痕和卫壹。
他们两个倒是跟着家丁一起过来了。
莫惊春懒洋洋地说道:“华光寺的严华会甚是难得,上一次举办还是在十年前,你们两个若是想去,也可以去看看。”
墨痕摇头说道:“郎君,都是人山人海,有什么可看的?难道是要去看人头吗?”
卫壹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可真是没趣,正是人山人海,所以那些女眷才觉得热闹。”到底女儿家出门的次数少些,越是热闹,对她们来说便越是难得。
莫惊春牵着马往华光寺下走了走,离开了最是热闹的地方,那些聒噪的声响便逐渐静谧了些。虽然还是能够听到,却仿佛一下子从世俗人间走到了方外之地界,整个人都清爽起来。
卫壹没来过谭庆山,看什么都很稀奇。
墨痕一边走,一边在跟他说着谭庆山的传说。
这谭庆山出名,多是因为华光寺。
华光寺所在的地方,也只在外边的山面,却是没有深入到里面去。
每年京兆府都会接到几宗关于谭庆山的失踪案子,可是那里面的地形复杂诡异,除非有人带路,不然非常复杂。就算是老手,也不会在没准备完全下冒然进去。不过也因为这里地形如此复杂,山贼也没怎么听说过,只偶尔会有人看到一二大虫或者熊瞎子,便算得上稀奇事了。
墨痕:“郎君,这里怎么会有这么一处平坦的地方?”
莫惊春回神,这才留意到,他们不知不觉到了当初那一片他和陛下“对坐吃茶”的地方。那点星的绿意在素白中挣扎,仿若回到了从前。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突闻身旁的好姑娘鼻子抽了抽,然后蹄子有点紧张地刨开地上的雪和土。
莫惊春微蹙眉头,这里有人?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听到好姑娘嘶鸣了一声,而后当真从地上懒洋洋地坐起来一个人,只他的衣裳异常素白,倒是险些和地面融为一体。
在他撑起身体,露出真容的那一瞬,莫惊春清晰地听到了墨痕倒抽一口气。
“……夫人?”
莫惊春奇怪地侧过头去,却看到墨痕闭着嘴巴,异常严肃。
……他听错了吗?
莫惊春半信半疑地回过头,正对上了站起身的公冶启。起来一瞧,便看得出来陛下穿着的衣裳倒不是纯白,只是躺下的时候太过安静,几乎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即便是莫惊春方才曾经扫过那地方,也实在是没认出来。
“陛下怎么会在这里?”
莫惊春蹙眉说道。
而且还是独自一人在这。
正始帝拍了拍袖子,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夫子怎么会在这里?”
莫惊春:“臣在休沐,顺便送家里人来礼佛,参加严华会。”
正始帝露出微笑,淡定地说道:“巧了,大皇子听闻宫外有严华会,特别想出来看,寡人便顺手将人给带出来了。”
莫惊春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信就有鬼了。
陛下不嫌大皇子事多想要杀了他就不错了,怎可能是为他出来?
但是陛下既然这么说,不管他出宫的原因是为何,但他肯定是真的带着大皇子出来。
莫惊春:“敢问陛下,大皇子眼下在何处?”
正始帝:“刘昊带着他在听经。”
莫惊春:“……”
刘昊会哭的。
莫惊春有些无奈,他本是想牵着好姑娘往陛下那里走,但是奇怪的是,缰绳一动,原本非常听话的骏马却死死地扎根在那里不肯走了。莫惊春攥着的缰绳不能够将她扯开,反倒是她低下脑袋,一个马嘴咧开猛地咬住莫惊春的袖子,不断将莫惊春往后拖。
莫惊春被她扯得踉跄了几步,手撑在马腹上,奇怪地说道:“怎么……”他停住。
手掌贴着的地方,在微微颤抖。
她在害怕。
莫惊春沉默,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可只要他走出一点,她都会不厌其烦地叼住莫惊春的袖子,然后再将他给扯到后面去。
如是再三,莫惊春的袖口都要被她扯烂了。
……是正始帝。
好姑娘害怕陛下。
莫惊春觉得好笑,更觉得荒谬。
这匹马是当初莫广生特地给莫惊春跳出来的骏马,虽然是个姑娘,可是丝毫不逊色其他的骏马,而且非常通灵性,乖巧得很。
就是偶尔不能出去跑的时候,会有点焦躁。
家里马厩的挡板都被她踢烂无数遍。
莫惊春轻声说道:“她怕您。”
多奇怪。
一个是人,另一边,是马。
截然不同的两个物种,她居然会害怕陛下。
仿佛再行一步,都是深渊。
正始帝停在不远处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好姑娘,笑意盈盈地说道:“寡人有什么可怕的?你们可是有三人一马,而寡人只有一人。”
莫惊春斜睨他一眼,“陛下只需要一人,就能抵得上前千军万马。”
正始帝:“夫子,还是在生气?”
这其实是清河王之事后,他们两人在私下的第一次碰面。
莫惊春垂下眼皮,淡淡说道:“臣高兴与不高兴,于陛下而言,怕是不重要。”不然那一日,正始帝便不会在莫惊春抗拒的时候,强要他动手。
正始帝轻笑了一声。
莫惊春觉得手底下的皮肤猛地一颤,马蹄刨坑的频率越来越高,好姑娘的情绪也越来越焦躁,他几乎都能感觉到她对陛下的敌意。
如果不是莫惊春一直紧攥着好姑娘的缰绳,而且手指一直在安抚着她,让她勉强平静下来……不然这马怕是要朝着陛下直冲过去。
逃跑可不是她的性格。
“夫子这话却是错了,正是因为寡人在乎夫子,方才要如此行事。”正始帝朝着莫惊春步去,言辞平静,“这是为了夫子好。”
莫惊春的脸色微变,一直强行压下来的平静到底是龟裂,露出底下的薄怒。
“为了臣好?”莫惊春猛地抬头,“陛下,您的好到底是哪一种好!”
分明陛下之前便如此憎恶“为他好”的事,怎落到他身上,他便也如此行事起来?
这让莫惊春情何以堪!
正始帝所谓的“好”,不过是要拉着莫惊春一起疯狂,让他沉沦在无边的炼狱里挣脱不出,就连呼吸都觉得难以承受的痛苦!
他都不知道,原来他的体内还能藏着这么多愤怒。
正始帝扬眉看着莫惊春的模样,死死地捕捉着他鲜活的神色。
从莫惊春的眉眼,到他的鼻子,再到他的嘴巴……帝王细细描绘着莫惊春的五官,像是想要将那样生动鲜活的莫惊春刻画下来,如此心中咆哮的恶念才能够逐渐平息下来,就好像无声的浪潮总算得到祭品,甘愿蛰伏。
莫惊春闭眼,今日,陛下怕不是来此守株待兔的。
待的就是他这只傻兔。
莫惊春身后的墨痕心里吃惊,正始帝看着郎君的眼神就像是几百年没吃过肉的饿狼,恨不得将他直接撕碎咬开,吞下腹中才能安全的偏执阴鸷。
莫名有种恐慌从墨痕的心头爬起,他下意识想要往前一步。拦在莫惊春的身前。
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墨痕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动不了。
动啊。
动啊!
他骂着自己,那脚却扎根在地上,死活都动不了。
墨痕后知后觉地发现,其实他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无边的惶恐中,就跟那匹一直在躁动的马,别无二致。
只是好姑娘的反应是明显的,令人吃惊的亢奋。
而他自己却是无声无息的恐惧,直到墨痕清楚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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