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玉闭了闭眼,突然,他察觉李聿青停下了动作,如获生机,霍然抬头看去,就见李鸣争站在殿外。
兰玉咽了咽,眼里簌簌就挂了水珠,哽咽道:“……大少爷,救我,二少爷他——”
他突然就哭得好不可怜,李鸣争背着光,身影修长,教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兄弟二人无声地对峙了片刻,李聿青见兰玉当真将李鸣争视为救世主,嘲弄地勾了勾嘴角,抬头道:“大哥,还想继续看吗?”
兰玉心一沉。
李聿青笑了笑,爱怜地捋了捋兰玉耳边的头发,道:“他不会救你的。”
兰玉怔怔地看着李鸣争,李鸣争波澜不惊地看着兰玉凄惨的模样,二人隔着门,对望着,一个人在光下,一个人祭品似的被丢在香案上。
一颗眼泪自兰玉下颌滑落,滴答,溅在案面。
兰玉渐渐变得绝望。
李鸣争终于开了口,说:“李聿青,你想荒唐到人尽皆知吗?”
李聿青一愣,笑道:“是弟弟疏忽了,这就带小娘走。”
说罢,他伸手就要打横抱起兰玉,却听李鸣争道:“父亲寻他。”
李聿青顿了顿,看着李鸣争,有几分不虞,李鸣争淡淡道:“信不信由你。”
他说罢,转身就走,兰玉见机用力推开李聿青,踉踉跄跄地追着李鸣争走了出去。
第10章
兰玉踏出佛堂,晌午后的阳光热烈地洒在身上,方才生出几分重回人世之感。他一边急急地跟上李鸣争,手上还扣着长衫的盘扣,到底惊魂未定,手抖了几下才勉强将衣服扣好。
冷不丁的,李鸣争停下脚步,兰玉险些撞上去,李鸣争却皱了皱眉,侧身让开了。
兰玉抿了抿嘴,低声道:“多谢大少爷援手。”
李鸣争道:“不必了。”
兰玉脸上挨了耳光,半边脸都红了,火辣辣的,隐隐作痛,嘴角还带血,很有几分楚楚的狼狈相。李鸣争收回目光,抬腿就想走,兰玉却开口叫住他,“大少爷。”
叫出了口,兰玉却也不知说些什么,心中惊惶又愤怒,恼于李聿青如此胆大妄为,偏又不知怎么办。兰玉不是没想过拿着这副样子去李老爷子面前哭一场,可李聿青是李家二少爷,李老爷子如今宠着他,可这份宠有几分,兰玉拿不准,即便是罚,怕也是无关痛痒,依李聿青的性子,反而遗患无穷。
落在有心人眼里,说不定还会说成是他故意勾引李聿青,平白惹来诸多非议。
毕竟他出身风尘,这李家多的是人想他死。
李鸣争看着兰玉泛红的眼睛,见他欲言又止,神色未变,道:“回去吧。”
兰玉仰头望着李鸣争,惨然一笑,说:“我这如何回去?”
李鸣争目光落在他脸颊的指印和脖颈的掐痕上,不咸不淡道:“日后离老二远一些。”
兰玉眼中的水珠就滑落了下来,不过一瞬,他就转过了脸,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水,开了口,语气里有几分愤恨嘲弄,“令弟的性子,难道大少爷不知?”
李鸣争不置可否,道:“那你想如何?”
兰玉不说话了,像是连自己也茫然,过了几息,才小声道:“求大少爷帮我。”
李鸣争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兰玉看着李鸣争,道:“李家是北平大族,一旦发生少爷逼奸姨娘的事,传出去,只怕会沦为整个北平城的笑柄。您是李家的大少爷,难道可以坐视不管吗?”
李鸣争瞧着兰玉,说:“你在威胁我?”
兰玉红着眼睛,道:“不敢……兰玉只是想活下去。”
李鸣争说:“我救不了你。”
他语气平淡,好像在叙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冷淡又漠然。说完,李鸣争就转身走了。
兰玉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软弱绝望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看着院中的石井,抬腿走了过去。
井边不知是哪个小沙弥摇上来的一桶水,凉滋滋的,他拿手舀了满掌浇在脸上,挨了水,手也是凉的,那股子凉意无声地潜入皮肉,钻到了心里。
山上的寺庙草木蓊郁,多蝉,知了知了的闹将起来,兰玉舀了两抔水浇在脸上,索性整张脸都埋入了水桶里。
再抬起时,头发湿漉漉地黏着脸颊,眼睫毛也湿透了,晶莹的水珠滚下来,清水出芙蓉似的一张脸,透着股子冷冰冰的纯粹。
兰玉脸上有伤,不能回去,索性就坐在长廊下。
至于李鸣争所说的,李老爷子叫他,兰玉懒得去理会,就算真的叫了,寻不着,自然会再让人来找他。这李家又不是没了他就没了。
要真没了他就没了,兰玉心里冷冷的,那他马上就一头扎进井里。
不知怎的,在这个喧闹又寂静的午后,兰玉破天荒地想起了他已经去世的母亲。兰玉的母亲是在兰玉十岁那年染上的花柳病,饱受病痛折磨两载,含恨而去。兰玉记得她死时的样子,已经瘦弱不堪了,尚未而立,鬓边已经生了白发,枯瘦的手指抓着他的手,喘着气,说:“玉儿……”
“以后就剩了你,可怎么办?”她眼泪滑出深凹的眼眶,尽都是放不下,兰玉跪坐在床板上,抚着她干枯凌乱的头发,直到断了气,那双眼睛都没有闭上。
兰玉已经很久没有想到他的母亲了。
他在院子里一个人坐了许久,天将黄昏时,突然下起了雨,一场朦胧的雨将整片起伏的山峦都笼罩其中。
兰玉走回李老爷子的禅房时,就见门窗开着,他坐在轮椅里,手里握着一串沉香佛珠闭目养神。
兰玉看着他,李老爷子已经五十有余了,眉眼间隐约可见年轻时的风姿,无怪李家三个少爷性情迥异,皮囊都是顶好。
外头阴云笼罩,山风大裹挟着豆大的雨珠击得窗户啪啪作响,陡然一道惊雷炸响,李老爷子睁开眼睛,看着兰玉,说:“回来了?”
兰玉回过神,嗯了声,一边去关窗,道:“下了这么大的雨,您怎么不让下人将门窗关上?”
老爷子道:“等你回来。”
兰玉愣了下,李老爷子笑了笑,说:“过来。”
兰玉将窗户关实了,风雨俱都被阻隔在外,这才走到李老爷子身边。李老爷子握着他的手,慢慢擦去了手上的雨水,道:“下午去了哪儿,午睡醒来就不见你了。”
兰玉挠了挠他的掌心,又勾着他拇指上的玉扳指,百无聊赖道:“难得来庙里,就在前殿观音莲座前替老爷祈福。”
“只你最贴心,”李老爷子叹了声,将他按在自己腿上,兰玉低呼了一声,就要起来,李老爷子搂着他的腰,道:“别动,让我抱会儿。”
兰玉咕哝道:“压着您了。”
李老爷子说:“没瘫的时候,一把将我的小菩萨抱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语气里有几分怅然,下了雨,屋子里没有点灯,有些昏暗。兰玉看着他眼角的皱纹,伸手轻轻地抚摸,温柔缱绻,李老爷子道,“兰玉,我今日午睡时做了一个梦。”
兰玉道:“您梦见了什么?”
李老爷子却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慢慢道:“我这三个儿子,老二浪荡混账,老三年轻莽撞,只有老大,还算成器。”
“我年纪大了,这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只怕哪一天我走了,这李家就散了。”
兰玉道:“您还年轻着呢。”
李老爷子笑道:“这话哄得了别人,瞒不过自己。”
他说:“如今时局动荡,这北平城里一天一个样子,”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老二老三都不安分,要是引火烧身,这李家……我又有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兰玉看着面前的男人,心里陡然浮现一个念头,李老爷子老了。
人一老,就会失去所有锐气,瞻前顾后,思虑重重。这偌大的李家就如同一艘船,曾经的李老爷子是掌舵人,任他风浪汹涌,他都能安稳地架着这艘船,岿然不动。如今老了,手握不住舵,亦没了劈风斩浪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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