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在正阳门外,几人刚下车,就似扎入了熙攘沸腾的人声里,高高扬起的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兰玉被阳光晃得眯了眯眼,望着前方涌动的人潮,一时间也恍了恍神,他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乍看之下,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走近了,吆喝声听得愈发真切,都操着一口地道的北平腔调,一团团的白气自张嘴的路人口中哈出,混杂着交谈嬉笑声,在蒸腾的街边小食的热气里,很有几分人间烟火气。李明安紧紧握着兰玉的手,他身后是银环和跟上来的司机,远远的,还缀了十来个棉布长袍装扮的寻常人,可只要看对方的眼睛,就发觉这些人都不是普通老百姓。兰玉浑然不觉,只看着周遭热闹喧嚣的光景,这不是太平年,连年的战争,苛捐杂税,天灾人祸一劫又一劫地折腾着,分明卑如蝼蚁,骨子里的那点韧劲儿却像春草似的,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能顽强地冒出头。
李明安带着兰玉看街边撂地卖艺的杂耍,逗猴的,拉着人高的铁弓的,说相声的,热热闹闹。银环本就年纪小,在李公馆里关了许久,简直就像出了笼的鸟儿,兴奋得不行,在一旁叽叽喳喳的,不时被街边手艺人的表演惊得捂着嘴。有她和李明安活络气氛,一段路走下来,兰玉苍白的脸颊也浮现了几分血色。
天桥上不乏支起来的小食摊,油果子豆汁炸糕艾窝窝,杂面爆肚糖葫芦,数不胜数,清冽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熨帖人心的食物的味道。银环手里抱着油纸包装的小吃,塞得腮帮子鼓鼓的,眉梢眼角都浮现着一股欢喜,兰玉手中也被银环塞了袋糖耳朵,将将出炉的,还带着淡淡的余温,隐约能闻着糖稀的甜味儿。李明安笑盈盈地看着兰玉,只觉得周遭所有的人声儿都不如兰玉来得鲜活,攫人眼球。天桥人多,他周全地挡着人流,一只手却不着痕迹地牵住了兰玉,兰玉看了眼掌心里的手指,没有抽回去。
几人逛了片刻,李明安想着兰玉的身体,拣了个茶楼,说:“进去歇歇吧。”
兰玉嗯了声,几人就进了茶楼,迎来送往的茶博士眼尖,弓着腰迎了上来,吆喝着,“您里面请。”
李明安轻车熟路地点了壶茉莉花茶,他给兰玉倒茶,说:“今天是天桥年后第一天开市,许多人都来凑热闹,人比平日里还多些。”
兰玉:“嗯。”
银环说:“主子,这天桥真有意思。”
正说着,李明安想起什么,笑道:“兰玉,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兰玉应道:“好。”
雪花酪原是明朝宫里的小吃,后来流入民间,常有百姓凿了永定河上的浮冰和上蜂蜜,果脯蜜饯一并食用,冰冰凉凉的,盛夏时卖得最好,可也有人在冬日里贪那一口凉凉的清甜,故隆冬时也有开张做雪花酪的,当中又以孙记做得最好。
李明安上一回吃还是七八年前了,他寻思着让兰玉也尝一尝,特意出茶楼去买了两份,拿回来时手指都冻得冰凉了。
没成想,他一到茶楼,却碰见乔装过后的手底下的人,一见李明安,就道:“三爷,九姨娘刚刚走了。”
李明安脸色登时就沉了下来,说:“什么叫走了?”
男人吓了一跳,忙道:“属下已经让几个兄弟跟上去了。”
第92章
茶楼里坐了四五桌茶客,茶是粗茶,他们捧着茶碗,叨着新的年岁或世事。兰玉喝了两口热茶,五脏六腑都烫了起来,捧着茶碗,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人潮。
银环手中抱着一袋芸豆卷,说:“主子,你尝尝这个,香甜爽口,可好吃啦。”
兰玉道:“别吃那么多,当心不消化肚子胀。”
银环眨了眨眼睛,叹口气,说:“还是跟着主子好。”
“以前哪里能吃这么多好吃的,”小姑娘满脸满足,说,“就是撑死,也甘愿啦。”
兰玉哭笑不得,“说什么傻话。”
银环道:“真的,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总是吃不饱,整宿整宿的饿得睡不着,后来过不下去了,我爹就将我卖给人牙子换了一袋大米。他们将我卖进李家的时候,我怕得要命,没想到能跟着您这样的好主子,不挨打骂,还能天天吃着好吃的。”
兰玉看着银环,养了这么久,银环脸上的伤已经瞧不见了,可遭了鞭笞的身子却还未好全,即便好了,也会留下长长而狰狞的疤。没有哪个小姑娘会不在意这样的伤痕,兰玉曾看见银环望着手臂上的鞭痕发呆,可对自己,银环却没有半句怨言。
兰玉轻轻叹了声,没有再说话。窗外人来人往,大都穿着粗布长袍,揣着手,半佝偻着腰,有衣衫褴褛的小孩儿顶着冻得通红的脸颊穿梭着,叫卖报纸,抑或捡着地上的烟头。
突然,兰玉看见外头人群簇拥着,隐约传来几声清亮的唱戏声,夹杂着几句叫好声。恍惚间,兰玉想起和李鸣争去茶楼里听的那折《思凡》,忍不住侧耳细听,可惜人声嘈杂,他听不真切。
“那是哪个戏班子在唱戏?”兰玉问。
银环循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摇摇头,“我去看看。”
兰玉起了身,说:“过去看看。”
银环愣了愣,道:“三少爷让咱们在这儿等他,咱们要是走了,他回来看不见咱们……”
兰玉不以为意,“他不是让人跟着我们?”
说罢,抬腿就走出了茶楼,银环马上抱起茶桌上买的小吃跟了上去。外头人多,兰玉一手护着银环,并未往人群中心挤,只在外围透过错落的人头往里看,就见一群脸上勾了油彩,上了妆的少年正在锣鼓声里舞枪弄棒,间或翻几个跟斗引起一片叫好声。俱都是还未分行的初学者,年纪不大,一双双眼睛神采飞扬,操着漂亮的把式,舞得热火朝天。
突然,兰玉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双眼睛大,直勾勾地盯着兰玉,竟是场边抱着铜篓收钱的孩子。
那孩子一见他,就睁大眼睛,抱着怀里的铜篓挤开人群朝兰玉走了过来。兰玉微怔,自身上取出几个铜板要放在他铜篓中,岂料他却挡住了,巴巴地望着兰玉。
戏班里的吆喝的主事见了这一变故,也愣了下,叫道:“月牙儿,你干什么呢?”
那个叫月牙儿的孩子回头看了主事一眼,又急哄哄地将铜篓往他身边一放,就朝兰玉跑了过来,拉住了兰玉的手。兰玉愣了愣,任由那个孩子将自己拉出了人群。
几人走至街边,人少了,兰玉手上一用力,就停住了,问那个孩子,“你做什么?”
月牙儿扬起脸看着兰玉,从脖颈里掏出一个粗布缝制的旧香囊,一气儿将里头的东西倒出来,竟有二三十个铜板,他将铜板都捧给了兰玉。兰玉看着那几十个铜板,怔住了,说:“给我?”
月牙儿重重点头。
兰玉说:“为什么给我?”
月牙儿张开嘴只发出了轻轻的“啊”的一声,说不出话,他见兰玉不接,有点着急,黑溜溜的眼珠子望着兰玉。兰玉打量着还不到他胸口的小孩儿,看着那双眼睛,竟有几分熟悉之感,试探道:“我们见过?”
月牙儿忙不迭地点头,他啊啊的叫着,又合拢双手,捧着什么东西又凑嘴边来喝,兰玉看着,脑中浮现一个模糊的影子,说:“……我们去年夏天在城外施粥时见过?”
月牙儿眼睛微亮,听兰玉说出那句“你是那个小姑娘”时,白净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有点难为情地抬手挠了挠自己的短发。
兰玉深深地看着面前的小孩儿,记忆中的小姑娘脏兮兮的,衣衫褴褛,怯生生地依偎着她的奶奶。没想到,二人竟然会再见,更不曾想到,她竟会因为那一勺粥记着自己,还要将自己身上攒下来的铜板都给自己。兰玉语气软和了下来,犹豫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道:“钱你自己收好了,不用给我。”
月牙儿仰脸望着兰玉,又将钱往他面前凑,兰玉轻轻笑了笑,说:“哥哥有钱,你拿着钱,给自己买些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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