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声音闷闷的,仿若来自于千里之外。
直到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动静时,沈却才觉心跳一紧,下一刻,他半个身子都从榻上弹了起来。
好疼……他不自觉地拧起眉,全身都疼,像是让那黑熊的爪子一遍又一遍地碾过了,骨头缝里都泛着酸。
远志端捧着热水走进来,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大人,您没事吧?方才我在外头喊了好几声,都没听见您应。”
沈却皱一皱眉,忙手语问他:“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辰时一刻。”
沈却心里一个激灵,他们王府里的这些亲卫,往日里天不亮便要去校场练功锻体,他从来风雨无阻,就算是偶有一点头疼脑热的,他也从不敢缺席。
见他脸色更差了,远志忙将水盆放在几案上:“大人先不忙起,今日殿下给亲卫们都允了假,王爷体恤大人们多有家室,正月初二的日子,大多都要陪着妻儿回岳家省亲的。”
沈却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他这会儿醒全了,才发觉嗓子眼里干渴得厉害,手上动了动,原本想叫远志去替他倒杯茶水来。
可忽然他又瞥见了身下那一床的狼藉,他睡得迷糊了,那件薄薄的单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隐隐约约透出脖颈与锁骨上密密麻麻的咬痕。
沈却连忙拢紧了衣襟,可那衣襟太低了,拢得再紧,也遮不住他颈上的痕迹。
他看向远志,远志眼里没有好奇,反而像是看见了什么稀松平常的事儿。
是了,沈却想起来,他从前是跟着那小戏子的,徐思仙上哪儿都带着他,这样的场景,他自然已经见怪不怪了。
“大人,有件事……”远志看起来有些犹豫,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同您说吗?”
沈却心跳得还是急,他好像隐隐猜到了远志要说什么,可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手语道:“此处没有旁人,什么都可以说。”
远志看上去像是松了口气。
“今晨我起得早,天还没亮,朦朦胧胧地看见一个穿黑衣裳的男人从大人屋里出来,”远志目光里似乎装着几分不解,这样的事他虽然见多了,却不知道原来王府里也会有,“大人,王府里……也要做这样的生意吗?”
他的眼睛纯澈干净,很天真的童言稚语,却轻飘飘地戳痛了沈却的心。
“大人,”远志见他垂下眼,心里莫名有些害怕,“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沈却摇摇头,而后伸出手,缓缓地朝他比划:“这件事,你同谁也不能说。”
远志乖顺地点点头,只是眼里还有困惑,顿了顿,他很小声地问:“要是和旁人说了,大人会怎样?”
“死,”沈却的手势又沉又重,“我会死。”
*
天将夜未夜,这阵儿春寒料峭,太阳一落山,屋里头就是烧着炉子,也冷得紧。
沈却一整日都昏昏沉沉的,连膳食都没用下多少,用哺食时,远志去膳房替他讨了碗粥,又要了包冰糖拌进去。
沈却不忍心拂了这小孩儿的好意,因此捧着那粥慢慢喝,倒是喝了个干净。
他这边才放下碗,那边十一忽然急急地跑进院里来,紧接着一手拉开他虚掩着的房门。
“出大事了,”十一寒着一张脸,卷一身雪腥气进屋来,脱口便道,“沈落他……”
他忽然顿了顿。
沈却一颗心像是被人紧紧攥住了,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连手上动作都乱了:“师兄、师兄他怎么了?”
他哀哀地看向十一,而十一看起来却似乎有些犹豫。
方才沈向之曾严词厉色地叮嘱他,要他先瞒着沈却,可偏偏他是个急性子,同沈落又交情不浅,他哪里能藏得住这话?
稍稍犹疑过后,他又看向沈却,并不打算隐瞒:“三日前除夕夜里,西川那边的老百姓闹起来了,起因是底下有个戎兵让两个百姓砸破了头,本来就积着怨呢,有了这点火星点着了绳引子,两边顺理成章地就起了乱子。”
“再往前推些时日,十来个老百姓饿昏了头了,竟绑走了几个戎兵的妻女,后来虽用粮米换回来了,可也连累了名声,未出阁的女儿家,叫几个汉子掳走了一整夜,就是真清白,也没人肯信。”
“连累了妻女的声名,又赔了好些粮米,这些兵卒们咽不下这口气,闹着要处决了这班刁民,可百姓们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了,也不会走上这条路,他们若想挣条活路,便只能闹,闹到朝廷肯看他们一眼。”
“百姓们抄起板砖,提上菜刀,落草为寇,便成了匪,兵士们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刀剑指向了这些百姓,你师兄夹在中间,一边劝百姓,一边拦着将士们,不许他们动手。那么乱的场合里,不知让谁给捅了一刀,是敌是友都分不清,那人捅完了把刀子一丢,隐在人潮里,到现在都没找到凶手。”
沈却听得呆了,磕磕绊绊地抬手比划:“伤势、伤势怎么样?”
“只差半寸,”十一说起来也是心有余悸,“只要再偏半寸,便要扎到心窝里去了。”
看沈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十一有些不忍心了,安慰道:“师父已经派人赶过去了,人只是昏了,还留着一口气呢,沈落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不会有事的。”
沈却点点头,可仍是灰白着一张脸。
如果沈落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一定会恨死自己,如若不是为了救他,沈落也不会被外派去西川,更不用吃这样的苦。
*
午后落了场雪,纷纷扬扬的。
今日府上不少人休了假省亲去,人手不足,路上的落雪来不及清扫,沈却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
他后头疼,前头也疼,走动时贴身的衣料难免时不时地蹭到伤处,叫他既难受,又难为情。
前头太小,谢时观没能进去,便抱着他使劲地磨,磨得那处又红又肿,连解手都疼,害得他今日渴极了,也只敢抿两口水。
沈却怕让别人瞧出端倪来,因此便挺直了腰背,努力使自己的步态同往日无异。
到了寝殿外头,有个婢子忽然上前拦下他:“大人,殿下眼下正在会客,不便接见。”
沈却站在廊檐下往里望,只探见里头灯烛摇曳,时不时传出几声笑语,这声音他听着有些熟悉,可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他愣一愣,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名姓——
俞空青。
那婢子见他有些恍惚,忙又低声:“大人,请回吧。”
他心里泛起几分酸意,茫然、委屈、伤心、担忧……百感交集,像有一群嗜血的蚁,在他心头狠命地咬。
沈却不肯走,木头一样立在门前,不等那婢子开口劝阻,他便抬手敲响了房门。
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一片死寂。
“进来。”是王爷的声音。
沈却推门进去,只见里头坐着几个人,都是王府的门客,个个着锦衣、穿长袍,个个都年轻漂亮。
而王爷的怀里则靠着一个男人,他懒洋洋地倚在谢时观身上,瞧见有人进来,却还是动也不动的,像个精致奢丽的瓷器。
就是俞空青。
“今日不是允了你们假吗?”谢时观手里把玩着一盏冰蓝色的琉璃酒杯,淡淡道,“不在院里歇着,来这里做什么?”
俞空青笑一笑,斜倚过去,替谢时观斟酒,嘴里一句玩笑话:“想是沈侍卫生了劳碌命,在房里坐不住了。”
毕竟是在王爷面前,他没敢说得太过火,嘴里说着“劳碌命”,心里却骂着他“贱骨头”。
谢时观把那杯酒灌进俞空青嘴里,又看一眼沈却:“既然来了,不如坐下同吃一盏。”
他说话,身边的门客幕僚们自然也应和。
不料那沈却却摇了摇头,木头一样戳在那里,他吃不了酒,况且他也不是来吃酒的。
他不肯坐,谢时观也不恼,人往后头一靠,稍仰着头问他:“为沈落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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