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决望向一侧泪光涌动的纪榛,温声说:“榛榛,回车厢内吧。”
纪榛视线逐渐模糊,可依旧无法阻止血色朝他袭来,他颤颤地略带祈求地喊了声哥哥。
纪决从护卫手里接过弓箭,道:“念在他曾设法救我,我不会伤他性命。”
纪榛咽下酸痛,狠心钻进了车帘内,呆滞地坐着。
沈雁清见不到纪榛,攻势越发凌厉,刀剑发出清脆却刺耳的碰撞声,剑身早已被鲜血浸透。
灿灿金辉里,纪决站于车前,不急不缓地拉开了弓箭,众护卫得令纷纷退让。
沈雁清仿若瞧不见利箭,跃步向前,剑头在地面划开一道长长的血痕。
纪决眸中不复温润,拉弓的手背青筋浮起,唇峰抿紧,猛地释放了满弓的弦。
利箭划破长空,发出布帛被撕裂般的声响,清晰地传到了车厢内的纪榛耳里,他双瞳一震,终究还是无法克制自己掀帘去看。
只见长箭穿透了沈雁清的肩胛骨,重力将他逼得倒退了两步,他堪堪站稳,从喉底涌出一口腥甜。
纪决收了弓,沉声说:“这一箭,抵榛榛颈上伤痕。”
沈雁清充耳不闻,蹒跚地往前走了两步,终是不堪重伤,身形一晃单膝跪地,抬起一双冥蒙的眼,在见到泪眼愁眉的纪榛时,又有细碎的光点点透了出来。
他徒劳地往纪榛的方向握了握,只抓住虚无的风。
纪榛心脏像被剜掉了一块,摇头,“够了,够了.....”
纪决替他放下车帘,隔绝了外头的景象,扬声道:“启程。”又用力捏住他的双肩,定声,“榛榛,莫要再留恋过往。”
京都与沈雁清再与他无关。
他听见护卫惊讶的呼叫,“那人不要命了,伤成这样还敢骑马追来?”
马车之后,沈雁清浴血策马,可不过一里路,他眼前便模糊不可见,纪榛离他越来越远,远到他再也追不上。
他想起从前,纪榛跟在他身后,意高气昂地叫他的名字,被他看一眼又气弱地垂下脑袋,“我只是想你等等我。”
沈雁清视线黑蒙,再不见朝日,重重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朝远方伸手。
“纪榛。”
等等我——
他终肯放下高傲的身段,求纪榛回头看他一眼,可无人听见他泣血的渴望。
—
沈雁清擅离职守一事没瞒得住,太多百姓在城门前见到他,天子大怒,但念在他为治灾身染重疫的份上,容许他病愈后再行问责。
沈雁清是被在郊外被路过的官差救起的,人送回沈府,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
沈母一见儿子满身鲜血昏迷不醒当场就吓得晕了过去,负责治疗沈雁清的大夫把了脉,得知其在锦州待过,不再让旁人近身,又让奴仆点艾草在府内里里外外的熏了三回。
沈雁清肩膀上是皮肉伤,取了箭头再敷药并无大碍,倒是他染疫后休整不够,且负伤在身,可谓是雪上加霜。
“依老夫之见,当送回锦州。一来京都至今无疫,沈大人待于此怕是会传给旁人。二来院判等人皆在锦州,一旦研制出治疫的药方,沈大人也能得到及时的疗养。”
沈母念儿心切,自是不肯。但沈雁清染疫的消息一传出去,京都的百姓无不惊慌,朝中大臣亦上奏让沈雁清离京。人言可畏,沈父在朝中当官,心知此事是沈雁清有错在先,即使再如何不忍,还是主动奏请把沈雁清送去锦州。
沈母老泪纵横送别儿子,裕和随行。
沈雁清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再醒来时已是在去锦州的途中。
车厢内艾草烧个不停,裕和开了车帘通风,见着沈雁清睁了眼,喜道:“大人,您总算醒了。”
沈雁清裹着厚重的褥子,却阵阵发冷汗,眼前亦花花白白看不真切。
他静静地趟了片刻,脑中浮现纪榛远离的画面,斧凿骨髓一般的疼。
裕和见他不说话,满是愧疚地说:“大人,小的无能,辜负了大人的厚望,没能看住少夫人。”
沈雁清尝到嘴里的铁锈味,问了个了然于胸的问题,“你说,他会去何处?”
裕和支支吾吾不敢回答,末了安慰,“等大人病好了,还和上回一样,定能找到少夫人的。”
沈雁清沉痛合眼,天高地远,他的手再长,也伸不出京都的地界。
纪榛现在行到何处了?到了漠北见到蒋蕴玉,是不是会彻底将他忘却?
他一刻都等不及,恨不得现在就飞奔去边疆。可去了之后呢,归根结底是纪榛不再愿意待在他身边。
婚契作废。
沈雁清剧烈咳嗽,咳得胸腔都在震动,裕和赶忙递了白布,又见血丝。
他浑身乏力,喝了药后又昏昏沉沉,强打精力听裕和说话,“大人,还有两个时辰就能到锦州了,您再歇会。”
沈雁清觉着累,却又无法入眠,周身蚀骨似的疼痛,强撑着到了驿站。
陆尘和王铃枝亲自来接,一见沈雁清的情况皆忧心不已,派人用步辇将人抬到厢房。几位太医早早候着,将沈雁清围了起来。
“确是疫症,新药在何处,先服用两剂。”
“沈大人,此病最忌操劳,这些时日当要好生养病,不然怕是要落下病根。”
沈雁清灌了药,握住大夫的手,追问:“几日能好?”
“少则十来日,多则数十日。”
沈雁清闻言面色更青白,痛切道:“太久了,三日,三日可否远行?”
太医面露难色,“沈大人,您亦见过疫民,莫说三日远行,能下榻的已是幸事,你又有外伤在身,起码十日才有起色。”
十日,这样久,纪榛怕是已到了漠北。
沈雁清颓然地靠回榻上,眼睛通红。
王铃枝见他对方副萎靡模样,不禁道:“得了病就得治,哪有人拿自己身体开玩笑的道理?”她又说,“你便是当真有什么急事,也得等痊愈再做打算。此次你擅自离开锦州,闹得沸沸扬扬,陛下怪罪另当别论,这锦州的百姓你也不顾了吗?”
几人在锦州治疫,皆见识了被病痛折磨的百姓苦楚,沈雁清事事亲力亲为,王铃枝确对他很是钦佩,不知对方为何会行差踏错。
陆尘亦不解地看着沈雁清。
塌上之人缓缓抬眼,少顷,涩声说:“纪榛走了。”
二人面色微变,见沈雁清抽了魂魄似的状态,竟发不出一声追问的话。
将伤痛剖给旁人看非沈雁清之风,可除了言语,他竟无任何可排解的法子,只能任由心中腐肉寸寸糜烂,将他的气性蚕食得干干净净。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作者有话说:
沈大人(指着心口):老婆跑了,我这里也跑了5555
第52章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特属于京都的繁华和柔情被马蹄远远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萧瑟的北风、滚滚的黄沙、高翔的兀鹫。一架多日轱辘前行的马车陷入孤烟红日里,披霞戴月,驾车的马夫穿着棕色革装,用古怪调子高歌着塞北的民谣。
马鞍挂着铃铛,叮叮当当的响声里,一只素白的手掀开厚重的帘子,车内之人靠在窗沿欣赏大漠风光。
戈壁、大漠、高山、绿洲融为一体,雄奇壮观,远处的落日被黄沙砍去,只露出了半个圆脑袋。红光落在纪榛的眉眼间,将他的眼瞳都照成了剔透的红棕色。
这便是莽苍的漠北。
远方有土筑的城墙,城门大开,身挂银甲的青年架马而来,马蹄踩踏下,阵阵黄沙弥漫。
“蒋蕴玉到了。”
纪决一声将纪榛拉回神,二人掀帘,只见金光之下,蒋蕴玉一提缰绳,马前蹄高高扬起又落下,停在了车前。他身姿挺直端坐于马上,姣丽的瑞凤眼微动,对上了纪榛的目光。
半年不见,蒋蕴玉越发英姿飒爽,原先白皙的肌肤被漠北的风吹成小麦色,与这大漠相得益彰,更添风采。
纪榛感慨对方变化之大,有些发愣,直到蒋蕴玉轻巧下马来到他跟前,朝他挑了挑眉,“怎么,累傻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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