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奈扯了个慌,道:“我无事,不过是感染了风寒,这几日过于操劳,不慎病倒了,现下已好了许多。”
“那我去告诉老六,叫他先把人圈住,等主子好了再去。”宴月想了个馊主意。
“无妨,我亲自去。”我披上外袍,容安紧紧搀着我的手臂落座桌前。
手中的铜镜转了转,脸颊上已然多了数个殷红的疹子,看着直叫人心慌。我用手碰了碰,一阵酥麻的痒意里头带着针刺般的痛。
“御医说,若是治疗得当,大抵是不会留疤的。”容安端来面盆与唾壶,压低声音道。
回想起先前看到的死状极惨的尸体,我扯了扯嘴角,并不十分相信,玩笑道,“留疤便留疤了,难不成他还厌弃我这张脸么?”
容安亦笑笑,用御医调制的药膏替我擦了擦。
不过三刻的工夫,我已乘轿赶至老六等人所团团围住的地方。是一座陋居,檐上的石块缺了大半,露出内里一片鹅黄的冬日暖阳。
我抬头望向天空,冗重云暮下终于露出了些许日光。
两个身形纤弱的白衣男子立在屋中,均头戴帷帽,薄纱掩住面容。其中一人肩上背着医箱,正很不满地与老六对峙。
“贵人,这便是在城中装神弄鬼的狐医。”老六搓着手凑过来,我警惕地后退几步,唯恐将身上的疫病传染给他。
“知道了,你回宅中休息罢,无事不必出来。”我使了个眼色,宴月当即自他后头抬肘一击,将老六击昏带走。
我这才拾级而上,立在了陋居门前。
屋中二人虽不见面容,仍可凭那帷帽的转动看出他们正面向我,其中一人讽刺道:“朝廷真是好大的阵仗,要把我们捉去做什么?”
“这是哪里的话,我们不过有事相求。”我只立在门口轻声应答,目光却不断在他们身上游走,企图寻得些有用的线索以弄清他们的来历。
那人冷笑一声,尾音拖得又长又细,一时让我有些熟悉。
“那就先让你们的人退下。”那人又道,“我们又不是犯人。”
我抬手向后挥了挥,衙役们纷纷后退几步。
“退到三丈之外,不许围着我们!”
衙役们面面相觑,终于按他们的要求退至极远之处。
“这还差不多。”那人轻哼一声,双手环抱在胸前。另一人则冲我招招手,“有什么话进来说罢。”
“我身上染了……”我犹豫道。
那人却笑道:“无妨,我们不怕这个。”
果然是有灵药在身。
我心中一阵欢喜,满以为能求得药方而归,哪料刚步至他们身前,那笑语盈盈者便抬肘敲在了我颈侧,动作与宴月如出一辙。
我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只听他们窃窃私语两句“快走”,随后便只剩匆忙的脚步声。
片刻,容安见情状不对,赶忙入内查看。见我孤身倒在地上,他扑上前将我扶起来,“公子!”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心中一阵懊恼不甘,抬手压住疼痛处爬起身,追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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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安扶着我一瘸一拐地在雪地里追他们的脚印,俄而一阵刺痛传来,我撩开袖子一瞧,臂上的红疹已因衣料摩挲而破损,面上凝着一层淡黄的脓水。
他惊呼一声,转身便要去寻御医。我奋力推开他,不管不顾地循着脚印的去向往前跑。
寒风钻入口鼻之中,几乎将我炙热灼烧的五脏六腑都冻住了,仿佛下一步就要咳出血来。
终于,在城西的一座瓦房中,白纱的一角重新映入眼帘。
我扶着墙往那处走,抬袖捂住口鼻以免寒风再入体,喘气时却见袖子上一片斑驳血迹。
身体摇摇欲坠,所幸白纱垂在墙角,不曾再躲开。我勉力挪至那处,倚着墙跪倒在地,伸手去拉那片纱。
白纱坠落,不过是一片讥讽似的布,被人故意挂在了那里。
我的手指再无力气,软软垂下,人便靠着墙根缓缓地颓了。一阵剧烈咳嗽自喉中涌出,鲜血溅在雪地里,被两双白履踏入尘泥。
面前一人弯腰捏住我的手,掀开袖子查看伤处,“怪不得要追呢,命都快没了。”
另一人仔细打量了我的脸,甚至用手摸了摸我的眼睛,小声嘀咕着,“他是不是师父说的那个?”
“哪个?”
“差点冻死在雪里的那个。”
-
炉中的炭火“啪”一声爆开,惊雷似的将我自梦中炸醒。
我猝然睁开眼,容安在一旁守着我。我看了看他,突然鼻子一酸,酸涩张口,“我做了个梦,以为自己把他们追上了。”
“呃,”容安身后一人弯下腰,帷帽的白纱就松松搭在他头顶,“不是你追上的,是我们返回来看看你有没有冻死。”
闻言,我的眼睛突然瞪大了,翻身爬起来看着面前两个素净得像披了新雪的青年。
“城中百姓染病,听闻二位、擅医此疾,我才……”我一面起身,一面解释道,“才出此下策。原想亲自拜访二位,没想到底下的人情急之下竟做出这样的举动,我替他们赔不是。”
那二人不置可否。
“你不用扯什么百姓啊万民啊的,”左边那人道,“若不是你自己也染了病,才不会这么迫切地抓我们呢。”
“你怎么说话呢?若不是这里有疫病,我们公子才不来这里。若是公子不来,自然不会染病。”容安本就对着二人没有好印象,眼下更是气恼起来,“你们又是动粗又是嘲讽,不过是因为自己手中有药罢了。”
“对呀,我们就是有药,不给你们!”左边那人故意气容安,虽看不见脸也知道他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神色。
右边那人扯了扯他的袖子,开口道:“我们知道你是渊国嘉王之子,也知道你如今是万明国主的王侣。你一个后……呃,王侣,为何到这地方来?”
我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又见他们杵在那里,只好将屋中人都遣尽,方道:“前朝臣子犹豫不决,所以我来。”
“仅此而已么?”
“他们对我亦有异议,以为我不过贪享荣华富贵之辈,故而我来。”我抬起头,“他们怕染病我不怕,他们不敢做的事我来做。”
“你不怕死么?”
“怕。”我自嘲地笑笑,“可若是无人来,城中百姓当如何?”
那人笑道:“我不信你没有私心。”
“我有。我的王夫于公如今为国事呕心沥血,于私曾经因我性命垂危。如今好不容易时局安定,他的恩情我能还一点是一点,国内的安宁我能守一日是一日。”
“朝廷新王。”那人轻笑,不知是嘲讽还是惋惜,“王权更迭,可把我们这些人害得好苦。难不成换了新王,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么?”
末了,他转向我道:“你可知我们二人出身何处?”
我虽觉得这腔调熟悉,却依旧摇了摇头。
那人口中缓缓吐出三个字。
“神农谷。”
第119章 落定
神农谷。
云夫人的故乡。
曾经被九州诸国围剿、血溅黄土的药人的故乡,人世间一道血痕累累的伤疤。
我抓着外袍的手渐渐攥紧,掌心清凉苦涩的药味弥散开来。他们替我上了药,纵然对这世间颇为凉薄,对朝廷又百般怨恨。
“旧王用我们的族人烹制肉羹,用他们的血骨为自己延寿。”那人周身掩在一片苍白色里,仿佛飘忽天地之间的一缕游魂,“你让我们如何相信朝廷?”
“可如今的王体内也淌着药人的血。”我轻声道,“他是明君。”
我捋直了衣袖,抬手请他们落座。二人虽有疑虑,还是应下。我照例倾了两盏茶推至对面,他们相望一眼,掩在白袍下的手依旧落在膝上。
我兀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我身为外人,不能尽数对神农谷药人的苦痛感同身受。但遭人捕食围猎之事,曾经真真切切地重现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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