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手拂开帐篷门上垂下的帘,只见内里锁了好几个兽奴。他们或跪或躺,无一不是见了我便目露凶光。我抬眼扫过去,就是不见方才那一拳砸死人的兽奴。
“方才那人去了何处?”我刻意压着嗓音问。
男人讲帕子撂在了架上,“他啊,现下暂且不能见人。贵人看看咱们这儿旁的兽奴,也是一个赛一个的好!”
我立在前厅内,冷淡道:“我只见他。”
“嗨哟,贵人何必折磨自己?那畜生现在污糟糟的,贵人想见,小的只怕你脏了自个儿的足底!”男人假作为难地转了两圈,一一将剩下的几个兽奴的脸掰正了给我瞧,“整个东郊集市,贵人可找不到第二个能有如此兽奴的贩子了。”
“我只见他。”我重复一遍。
男人恨我不识好货似的地“嗨”了一声,转身将后头遮着的两片帘一扯,露出一道狭小的内室来。浓重的腥气扑面而来,仿佛我淡青的袖口上已经爬满了血色。
我朝着那地方走过去,男人低声提醒道:“畜生咬人,贵人可仔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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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室里昏暗,只燃着几支劣等的灯烛。我留容安守在外头,独自站在了那人面前。
一眨眼的工夫,兽奴已然像完全换了个人似的。他蓬头垢面地倒在绢绸铺的地毯上,双臂与胸膛因为药力折磨而搐着,唇角还残留着血迹。
我蹲下身,他骤然将身子再次弓起,颈上的锁链被绷直作响,底下的皮肉已经磨得血肉模糊。未几,仿佛一阵药力过去,他的身子重新松弛下来,虚弱地吐着气。
趁着这段间隙,我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将那张脸掰向自己——
果然是的。
江吟走前曾将一幅画像交予我,是他当初想买下却不够钱的兽奴。那时我未将他放在心上,满心只以为找几个混混在繁华市集处闹一阵子就算完了。如今想来,江吟对他格外上心,是有些道理的。
面前这张脸虽狼狈不堪,仍看得出并非寻常之人,甚至有几分颜色。那双眼的眼窝极深,眉骨上带着道难驯的疤。碧色的眼珠动了动,向上盯在了我的脸上。
“你们这样的人,也会沦为兽奴?”我松开手,他却并未软软瘫倒在地上,而是将脖颈向前一探,露出犬牙来咬我的手。
然而有颈上的锁链牵着,他只能闷哼一声,鲜血从伤口中淌了下来。
“想咬我呢。”我从怀中摸出许久未用过的刀,合着刀鞘卡在他上下犬牙之间,他闭不上口,只能用那双狼目死死得盯着我。我轻声道,“在此处不好受罢?我去赎了你,你就跟着我,如何?”
若是父亲知道我拿他的刀做这事,恐怕要跳上来将我好好打一顿。
外头突然发出一阵响声,那贩子乐呵呵地进来,见着我手中的刀“哟”了一声,“这是异国的宝贝罢?贵人果真是贵人,出手就不一般。方才小的听见说贵人有意买这畜生?”
“畜生”两字入耳,地上的兽奴突然暴起扑向他,依旧被锁链束缚了动作,只能倒在地上“呼呼”地喘气,胸膛仿佛成了个破风箱。
我从怀中抽出丝帕缓缓擦拭沾染了血污和涎水的刀鞘,笑道:“世事变幻莫测,明日谁是畜生还不一定呢?”
贩子面上的笑意一钝,我又道:“你给他喂了什么药?”
“能是什么药?”他靠近了我,附耳道,“小的从巫族人那里重金求的药,说是能让人筋骨寸断、生不如死。这畜生不服管教得很,只有这种药管得住他。白日里饮下,夜里再喂解药,折腾几下便老实了。”
我站起身,眸色渐渐冷下来,答道:“断情。”
“贵人不愧是贵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世间万事无一不明啊。”那贩子从不放过任何奉承的机会,忙踢了两脚倒在地上的兽奴,“这种药好用,只是长久容易成了废人。贵人今日发善心,即是救你一命,你还不滚起来磕头?”
透过帽上垂下的帷幔,我隐约能见兽奴泛起莹莹绿光的眼睛。他抿住干裂的唇,干涸血迹挂在发烂的嘴角。
“你!”贩子见他丝毫没有动作,不免有些气急败坏,取来挂在腰上的铜鞭便要抽下去。我瞥他一眼,口中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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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安将一袋金子掷在贩子面前,捧回一碗解药至我跟前。
“贵人小心,这可是条实实在在的疯狗!”小贩收了钱,乐呵呵地蹲在一旁看着我。容安自觉地立在我身旁,隔开了那人的视线。
我伸出手去,兽奴又张着嘴要咬,我便将手缩回去搭在膝上。看了半刻那兽奴被断情折磨得求死不能,我再次将手伸了出去,他仍龇着牙,我便重新将手缩回膝上。
几次三番的,他似乎累了,我也腻了,再次伸出手。这一次他不曾再以尖牙相向,奄奄一息地闭上眼,我便将手轻轻搭在了他的面上。
长久无依的万明人,一旦受了旁人半分的温柔,野狼也能驯成忠犬。
“贵人真乃神人也……”商贩又要扯着嗓子说书似的夸,被容安捡起地上的枯枝,赶狗似的驱离几步。
我瞥去一眼,捧着兽奴的脑袋,端着碗将解药灌入他口中。
“我尝过断情的滋味,不好受。”我垂着眼睛看他,“那人说我没了这药便治不住你,其实非也。自古以德服人,没有以药服人的,是不是?”
兽奴气息奄奄,眸中的光渐渐暗淡下去。
“再说,人只要活着便会有情,怎么是一碗药就能断了的?”我将他放回地上,用帕子沾了水,一点点擦他面上的斑驳污迹。不过几下,名贵的手帕便脏得仿佛在炭里擦过。
褪去污迹的面孔露出来,竟也称得上是俊朗。我皱了皱眉,他不像是平民,反倒像是公子王孙中虎落平阳者。
兽奴静静的,仿佛睡了过去,我起身从贩子那里要来了钥匙。
“贵人这是要做大善人,小心送了自己的命!”钥匙在贩子的手指上转了好几个圈,才递给我。他扯扯嘴角,“又是喂解药,又是替他解锁,焉知畜生就是畜生!”
话音刚落,我轻松地解开了那一直扣在他颈上的铁锁,又去了他手脚上的锁链。
最后一枚铁环落在地上时,那兽奴骤然睁开眼,飞也似的窜出去,将几步外的贩子压在了地上。
那贩子早已吓得面色铁青,进而又飞快地泛起白色。兽奴将双膝抵在他脖颈处,伸手一撤便轻易地将他的两条手臂扯得脱了臼。随后,他提拳至半空,容安连忙捂住了我的眼。
拳头落在沙袋上似的闷响不绝于耳,随后又是清脆的、宛如炒豆子般的声音传来。眨眼间,那贩子已经成了一滩血肉不全的东西。
我挪开容安的手,那兽奴正站起身看向我,深褐色的裤子上洇着两大块浓稠潮湿的痕迹。
“你、你可别胡来,我家公子刚救了你。”容安哆哆嗦嗦地将我护在身后,生怕他不分青红皂白地冲过来将我也打了。
我屏住呼吸,隔着薄薄的帷幔盯着他。
兽奴的狼目死死攥住我,身子却后退几步,转身飞快地消失在了帐篷之外。
我舒了口气,方才发觉自己手心不知何时被指甲抓出了四道红痕,挂着汗珠。走出内室,原本帐篷中锁着的几个兽奴也已经不见了。
“这可怎么办呢?他跑了。”容安心有余悸地看着满地余下的锁链。
“无妨,”我四处转了转,看向掺了血的脚印远去的方向,“他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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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眠今日回来得好晚,为夫等得心焦。”
日薄西山之时,马车才进了王宫。我在车上换好了整洁的衣衫,用小香炉在袖底熏了多时,一下车便被人抱在了怀里。
伽萨连吃了好几日的闭门羹,今日仿佛铁了心要将前几日的都补回来,不多言便将我打横抱在怀里进了东君殿。我借着挣扎的动作嗅了嗅衣服,应当是不曾留下什么气味的。
“这才几个时辰不见,你就这样想我啦。”我笑着躺在他怀中,伸手摸摸他的脸,发觉他的眼窝也很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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