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的梦呓,摇动的树影,客栈厢房特有的陌生熏香,一切一切都离他远去,他在被人追逐,很多人都在追赶他,笑声如影随形,少年在屋檐下的回廊里狂奔,暴雨顺着画柱飘了小半进来,足底打滑快要摔倒,他身上月白的衣衫湿透了,乌发黏在嶙峋的脊背,玉珍珍全然不顾踉跄的身形,他在拼了命地奔跑。
那些人说了,如果今夜他被抓到,无论是谁抓到了他,每抓到一次,每月举办的宴会就要多添上一回……就定在这样的雷雨夜。
让喧嚣变得更喧嚣,绝望变得更绝望。
他得离开这里……他得离开,他要赶紧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这个睡在屏风后的人是谁?不认识……但他很清楚,这一定也是前来追赶他的猎犬,看似无害,实则有一口能活活撕裂血肉的利齿,他不能被发现,把嘴捂好,脚尖也要踮起来,安静点……慢慢地,不发出一丝声响地,从她身边走过去。
“——咔嚓!!!”
“轰——轰隆!!!”
玉珍珍仓皇转身,闪电的影子透过窗框映在他放大的瞳孔上,这样大的动静到底吵醒了侍女,她睡眼惺忪,嘟嘟囔囔着醒来,刚坐起上身,就看见贵人赤着脚站在离门很近的地方,肩膀僵硬地挺直,脑袋却深深埋下去,某个瞬间……他看起来就像被生生斩断了脖颈,只留一层薄薄皮肉牵连着摇摇欲坠的头颅。
“贵人?”侍女揉了揉眼睛,迷惑地道,“你要去哪里?”
“……”
“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她说着就要下床,满怀担忧地前来询问,却在这时,她听见玉珍珍嗫嚅了句什么。
“怎么了?”侍女越发慌张了,“你做噩梦了吗?贵人,怎么了,是哪里不舒——”
脚步声在迫近,踩着一颗恐惧的心,正在向他逼过来……原来如此,游戏结束了,他还是被那帮人抓住,要被带回那安置了一千根蜡烛,在黑夜也能亮如白昼的宴会了。
“别过来……”
无论是下跪还是叩首,所有能丧尽尊严丢尽脸面的动作他做过无数次,他祈求,他嚎哭,不奢求其他,只希望这些人能放过自己,哪怕是将他丢在一个谁都不会注意的小角落,也好过将他拖回那样快乐的歌舞中。
但没有用。
玉珍珍茫然地想: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侍女再也顾不得其他,伸手要去拉回一直在发抖的青年:“你一定是做噩梦了,来我这里!贵人!来我——”
雷声再度淹没了她焦急的话语。
玉珍珍抬起头,慢慢看向她。
在那双睁大的凤眼里,侍女看见了无数闪电,在暴雨里催打得断头的花朵,看见没有尽头的回廊弯弯曲曲将人环绕,看见鬼影重重,铺天盖地淹没了世界。
看见了炼狱,唯独没有在炼狱中看见她自己。
“……走开。”青年轻声说,“别想抓住我。”
他陡然一把拉开门,任由灌进来的风丝迷了侍女的眼,青年就像一只轻盈的小鹿,只是瞬间就从侍女触手可及的地方逃走,侍女从没想过他的速度有这么快,比疾风还快,若真有意,她竟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
玉珍珍从宴会中出逃过许多次,回回被捉住,以至于客人们都笑话他机敏又愚蠢,可那其实是因为他从没真的想过要逃走,他知道自己必须留下,为了天涯阁,为了过世的父亲在世的荣耀。
身为楼外月的儿子,天涯阁少主,楼桦要承担的东西有很多。
楼桦不必倾听玉珍珍的心声。
所以玉珍珍只能在暴雨中流浪。
安全的地方……安全的地方……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吗?
走廊劣质的烛火到了后半夜早就尽数熄灭,他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身后追逐的脚步似乎被甩开了,但依然不能大意,谁都不能担保在下个拐角,会不会藏着择人而噬的恶鬼——
下个拐角,下个拐角是……
玉珍珍看着那具倒在门边的尸体,眉心一个深深凹陷下去的黑洞,鲜血连着凝固的脑浆流了满脸。壮汉死了,目眦欲裂,悄无声息,没人在暴雨里发现他已然离去。
有人死了。
有人死了。
有人……有人死了啊……
真好!真好啊!看上去死得多轻松,一定是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就去往了另一个世界吧?怎么这样幸运的好事都落在别人身上,他也想——玉珍珍也想死在这里!为什么不等等他,他现在过来了,凶手为什么不将他一起带走?好小气,哪里来的这么小气的人呀!
就在他呆呆立在原地的时候,催命的脚步声又一次在身后响起了。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玉珍珍。”那是浸了蜜,涂满糖霜,温柔到让人以为是在梦中的声音,哪怕在这样的暴雨里,也能字字句句清晰分辨,有人在呼唤楼桦的小名。没人知道楼桦厌恶这个名字。
“玉珍珍,你会着凉的。”身后的人这么说道,“你的鞋子去哪里了?为什么不穿鞋就跑出来了?”
越是温柔甜蜜,越是恶心至极,玉珍珍压着作呕的欲望,战战兢兢回答:“我,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不是故意的……”
“是吗。”
对方不相信,是啊,那帮人怎么可能会被这样轻易地给蒙骗,他们会知道玉珍珍想要逃跑,真是胆大包天,不识好歹的淫具需要给足教训才行。
身后的人在向他走近,很近了,他能感受到那匀长的呼吸轻轻撒在后颈,犹如是在无人的小巷被壁中鬼恶意戏弄……玉珍珍猛的闭上了眼睛,他转过身,直挺挺跪下去!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我——”
但他没能真的跪下去,在转过身的一瞬间,膝盖还没来得及稍微弯曲那么一寸幅度,就已经被人及时搂进怀里,托着后腰与臀部被抱了起来。
楼外月用鼻尖很轻地贴了贴玉珍珍凸起的锁骨,发现那里的皮肤凉得透骨,男人忧愁地叹息一声,道:“玉珍珍,你真的会着凉的,来,我们回去了。”
玉珍珍双手虚虚按在楼外月肩头,睁圆了眼睛,好像认不出这是谁。
那拐角处不仅有尸体,还开了一扇窗,窗下放着木案与白瓷瓶,里面插着凋谢的金盏花。
雨水顺着窗座,打湿了好大一片地板,滴滴答答,没有尽头。
“……“楼外月着宽大衣袍,神情散漫放松,他不在意地偏头瞧了眼尸体,料到玉珍珍这般表现是被死人吓到了,于是抱着玉珍珍走过去,一脚发力就将壮汉的尸身踢进门内看不见的地方,发出哐的钝响,换平时在深夜闹出这样的动静早就被人发现了,但幸好雷鸣不断,雷鸣在玉珍珍耳边炸开。
草草敷衍完尸体,楼外月又仰起头,亲了亲玉珍珍同样冰冷的下颔,男人放柔了语调安抚道:“好了,没事了,死人而已,死人有什么可怕的……”
那声音含笑,玉珍珍愣愣的,被什么东西给魇住一般,他坐在楼外月手臂上,忽簌簌发起抖,如受伤的小动物那样呜咽着把脸靠进了男人的颈窝。
“嘘,嘘,别哭了,玉珍珍,别哭了,我在这里,是我,我来了呀,别哭,别伤心了,宝宝,你哭得我要心碎了……”
玉珍珍不住小声啜泣,紧紧搂住楼外月的脖子不放手,每当有闪电打下,他就瑟缩得更厉害,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嵌进楼外月的身体里,谁都不能把他和这个人分开。
他贴得那么近,楼外月能闻到青年身上有着淡淡的甜味,雨水的气息厚重,拽着人肺腑往下沉,可当他闻到玉珍珍的味道——
楼外月手臂的肌肉渐渐绷紧,藏在袖袍中细长的青筋浮了出来,他牙关咬紧,屏住呼吸,不知不觉用了很大的力气在拥抱怀里柔弱胆怯的人,而玉珍珍对此的回应,仅仅是短促的呜咽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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