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兴起,看客偏过头捅了捅他的胳膊,问:“哎,你呢,你怎么看,你站谁?”
“站叶璟明。”男人纱帽不曾摘下,他乌纱掩面,气质神秘,被人这一问,倒是答得斩钉截铁。
他回了,又觉得这回答毫无意义,遂添上一句:“你们都不懂他,不许妄议。”
看客打了个哈哈,趁机摸去桌上几块牛肉,偷塞进嘴里。
看客囫囵咽下,仍不免同他含糊抱怨:“我啊,我谁都不站,也不议论哪个,家都快没了,饭都快吃不上了,哪里还管他曾是个什么人物,他如今藏着躲着,不知死活,又不能清扫剑盟,不能击退敌兵,也就这群人闲得发慌,翻来覆去地争个不休。”
他评判完,又悄悄伸手过去,这回没摸上肉,他方才一探,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掌牢牢按住。
年轻的侠士坚定说:“他能。”
看客讪讪一笑,缩回身子,侠士将桌上酒肉往他眼前一让。
“你要觉得饿,你就带回去给你和你家人吃。”他说,“但是你要相信,叶璟明一定没死,他一定会回来,会荡扫邪佞,会击溃外族,会与志同道合的诸多侠士一起,安定中原。”
看客忙将酒肉端了就走,临走不忘附和他两句:“能能,能,我相信,我往日最是敬重他了。”
纱帽下男人薄唇一抿,呆坐了半会儿,四周喧哗不已,他便不欲再留,他取了马,自客栈后门拐出,见前头起哄的黄衫男子,正被一小群叶璟明的拥趸推搡在墙根,施以拳脚,原是男子不肯服气,争得眼红耳热,如今被一群人揍得抱头蹲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
余穆尧拇指顶住剑柄,微一施力,剑便出了鞘,他单手持剑负于身后,乌青剑鞘在他手里旋了一旋,骤然出击,落在打人者背上,那人猝不及防,向前踉跄数步。
余穆尧:“放开他,人家也没有动手,你们吵不过就打架,一群人打一个人,这算什么本事。”
那群人嚷开来:“原来你也信了他的诡辨,你也瞧不上叶侠士!你也信了叶侠士是心思龌龊勾结外邦的混蛋!”
“放屁!”余穆尧忍不住骂了声脏话,“我永远不会瞧不上他,只是你们打着他的名号,也不据理力争,只管以武力镇压和欺凌弱者,你们才不是为他说话,你们这是丢了他的人!”
他眉头一皱,握剑朝前划开,溢出的剑气直将地面扫出一道深长沟壑来,眼前几人见状相视一眼,立时三五散开了。
余穆尧大步上前,将黄衫男子拉起身来,男子被揍得鼻青脸肿,一只眼睛肿得只剩条缝隙,正狼狈地眯眼瞧他。
余穆尧往他手心里塞了点银钱。
“拿去治伤。”他低声说道,“那些人不了解叶璟明的为人,只是盲从,才会对你做出这种事。但你以后不许再这样贬低他了,他是顶好的人,他是有苦衷,才迟迟不能露面,不能自证清白的。”
“他绝不会勾结什么外邦。”他说着,乌纱下眼圈便一红,勉力压着些鼻音,“也,也绝不会死了。”
男子呆愣点点头,余穆尧转身离开,男子注视着他落寞的背影,摸着钱,又摸着伤,疼得倒抽口气。
“哭了?”
余穆尧牵马走回去,沿途伴着纸灰和哭声,他心事重重回到住处,无意抬眼瞧见檐角昏昏一盏烛灯,才知是误了晚饭的时辰了。
他心虚一摸鼻梁,急忙转道,策马急行,赶在小贩收摊之前买了个梅花烙饼来,匆忙塞进怀里。
他气喘嘘嘘推门进去时,便见院中空碗空盆横着竖着摊了一桌,他又探头一瞧,疱屋里灶头清冷,锅上可怜黏着两粒碎米,新鲜的饭菜盖在潲水桶子里。
他知是不妙,硬着头皮朝眼前紧闭的门窗鞠了一躬。
“萧先生,我回来晚了。”
第51章 缅怀
屋里头着了灯,却迟迟无人应声,俞穆尧在外久久弓着身子,两手举得酸麻。
“萧先生,我给你赔罪,我不应回得这么晚,叫你替我担忧。”他屏着呼吸,轻声说道。
他心里叫苦,生恐嗓音抬高些都是错的:“今夜实在事出有因,但迟了就是迟了,多说无益,穆尧承诺日后必定不会再犯,我此行也留了心眼,往返都不曾暴露行迹。”
纸窗映着昏昏烛色,穿堂风过,浮光揺动,万籁俱寂。
“你莫恼我了。”余穆尧腰腿也发软发酸,额头渗出豆大的汗来,“萧先生,我已知道错了,自师父失踪以后,我不听你训诫,始终一意孤行,我不肯出城,执意要找到他,连累你与我一同东躲西藏,朝不谋夕。”
“你生我的气,也是应该的。”他自怨自责,“我这三个月里进出青煞山数回,各门各路也都打听了一遍,仍是一点消息没有,我恨我自己没用。”
“自当初那案子被重掀,潘阎失踪后,不过短短数月,周怀晏的势力好似壮大了许多,驻守青煞山的剑盟弟子只增不减,装备越来越精良,我日后便更难入山打探了。”
他两肩微颤,最终垂下手来,深埋着头。
“我多没用啊。”
他这样难过,数落自己,仍没讨来里边的人一丝声。
余穆尧有些委屈,忍不住凑近一些,高大的影子孤单落在纸窗上。
烛光渐弱,灯要烧尽了。
横竖都是要挨骂的,余穆尧一颗心七上八下,良久他心一横,悄声推门进去。
他没有听见萧仲文凉薄的数落,或者冷笑。那个叫他又敬又怕的人静静伏在桌案上,睡着了。
那人坐在蒲团上,一手垂向地面,笔还搁在指间,笔锋墨迹在下方的白纸里晕开,染上清辉色的袖口一些。
那身宽大长衫松松拢在他身上,长发滚落下来,泉瀑般流泻在桌案,地板上,遮掩着他清秀的轮廓,细瘦的手腕,和他的纸笔。
余穆尧上前,将一截柔软的墨发拢在他耳后,彻底露出那张文气的苍白的脸来。
萧仲文很累,眼圈是乌青的,唇色从来都那么寡淡,他这时候睡着了,嘴里已说不出叫余穆尧难受的话,显得静谧又安恬。
余穆尧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的眼睛,那眼睫密长,挨着他指尖,萧先生闭起眼时也是很好看的,只是那团乌青是因心底郁气而生,他不能替他抹去,还日日惹他烦忧。
余穆尧觉得自己更没用了。
他稍动一下,萧仲文便醒了,他眯着眼看清是余穆尧,眼皮便垂下去。
“滚出去。”
余穆尧也清醒了,他苦哈哈地收回手。
他蹲在地上,老实认错:“先生,我知道错了,你骂我但别赶走我,先容我去把碗筷收了吧,你衣裳弄脏了,我一会儿替你洗了。”
“我以往虽也授书,但我可担不起你这一声先生。”萧仲文嘴一张便是夹枪带棒,“劝不听劝,教不听教,固执己见,肆意妄为,我担不起你的这声先生,也收不了你这样放肆的门生,你出去吧。”
余穆尧眼圈一红,忙去拽他袖口,被萧仲文不耐挥开。
余穆尧:“我知道,你嫌我嫌得要命,要不是早先师父将我托付与你,你恨不得离我越远越好,早不会管我了,可我心里已认你做了先生,我一辈子就都会这么喊,反正我脸皮厚,不管是师父,还是你,我心里头知道你们其实不喜欢我,是我一直缠着你们不放,你们才勉强理一理我……”
他埋头说完长长一串话,眼泪珠子便砸下来,落在萧仲文手背上,萧仲文皱了皱眉。
“你的师傅没有不喜欢你。”他抽出袖来,“你这样乱想,是糟蹋了他对你的心思,这种话以后别再说了。”
萧仲文将笔放回架上,神色淡淡:“若他泉下有知,听你这般揣测,只会觉得真心错付,暗自伤怀。”
“是我想错了,我日后见了他,必定会向他道歉。”余穆尧闻言赶忙摇头,随即道,“但他还没死,何谈泉下有知?”
萧仲文懒得和他继续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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