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江摇摇头,说:“此事非我可定夺,然瀚城一战,有我在背后推力。”
便将近来变故,背后隐情,言简意赅地一一对从君讲述。
原是为除功高盖主的将军,连开出的疆土都可不要。
“圣上可曾想过,若戎人得瀚城后,便毁此盟约,该当如何?”小公子平声说,语气比起发问,倒隐约似是嘲讽。
“三百骠骑在戎境,内境亦有精兵,可直抵御前。”奉江说,“而若戎人立时毁约……”
此话难以说出口,奉江顿在此处。
“将军犹在。”小公子接话道。
奉江看向他,又收回目光。一直以来从君向来平淡,今日不知为何,却让监军隐约感到他的一丝怒气。他知小公子绝非为将军动情才如此,但心中犹有些低沉。
奉江接着说:“圣上本意以失瀚城为由定罪展戎,却不料派出精兵三百,且不准展戎大动干戈,仍是打了败仗。”
“镇西一日不平,圣上一日不得安心。另安排人前去刺杀,此计为我也是方知晓。”奉江说,看向从君,“若圣上曾与我商议,我定会设法劝阻。”
将军和监军此时已至你死我活之境,但无论如何,奉江不认为展戎身为戎马一生的将军,应当这样离世。结果也并不出乎奉江所料,但如今暴露,不知展戎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或者说,以展戎性情将会如何,早已不待蓍龟。
“此处不可再留,我来问你,可愿跟我走。”奉江看向从君,略为紧张地将手按在从君手上,小公子没有挪开,也没有给他回应。外面兵士们的声音热火喧天,帐中寂静无声。片刻后,小公子说:“我应多留数日。”
奉江一瞬间感到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将手微微抬起,看向小公子因低头显得更加小巧精致的五官,如今看来显得分外疏离,他的心在喉咙口跳动,艰难问道:“此话何意。”
从君抬起头看向他,似是看出奉江情绪,说:“百姓不当受权战之苦。”
若展戎起兵,碾在尘灰中的唯有大魏的百姓,且将军一生戎马为国,也不应落此下场。
“若展戎懂你要说的道理,肯有一步退后,岂会落至如今境地?”奉江反问,站起身来,语气已有几分怒气。他虽有忐忑,却仍以为他说了从君就会同他走,可时局至此,他仍要劝他?
奉江如何希望自己理智行事,理解小公子心中大义,此时却仍不免受了情绪的拿捏,再压抑不住了。
若展戎听了他的劝,他自不用靠自己脱身了,而如今去想,若展戎最初肯听从君进言,宴从君的身旁又岂有他奉江的位置?
“一直以来,乃至今日,宴从君,我不知你对我到底有几分利用,几分真心。”奉江背对着从君,低沉说。
小公子也随他站起来,心头咯噔一跳,他知自己此时若不说些什么,有些东西就要变了。他看着奉江的背影,嘴唇几度翕动,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他不能再失去什么了,从君想。他低下头,破天荒地感到自己的眼眶似乎略有湿润,什么东西像棉花一样噎在他的胸膛。
什么回应都没有得到,奉江的喉结上下滚动,肩膀垮了下去。他转过身,正准备叫人将从君送回去,小公子却一步凑近上来。
从君抓住了他的手腕,奉江低头,看到了小公子略微发红的眼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小公子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依然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他闭上眼睛,拿起奉江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膛。
一颗心脏砰砰跳动着,快得惊人。奉江从未想过小公子会有这样急促至接近惊慌的心跳,谁都会有,而宴从君不会,他永远云淡风轻。
从君睁开双目,眸中盈着水光,看着奉江。
奉江心头一紧,男儿七尺,喉中一度哽咽,他偏过头去企图压制下汹涌的情感,眼眶犹是红得像困兽一般。
夫复何求,之于小公子如此表述已尽了全力,他怎能不知。心中情感再难压抑,奉江将从君紧紧拥进怀中,用力得仿若要将他揉进自己的怀里。奉江双目猩红,下巴在从君的发顶戳弄着,低头亲吻他的发丝,声音低哑至近乎哽咽,说:“不过这副身家罢了,你想怎样,用来便是。”
奉江深吻从君的发顶,揉了揉他的后脑,低哑道:“命都给你。”
小公子把自己靠在奉江的怀里,轻轻闭上了眼睛,环住了他的腰。
第120章 诀别
展连豪处无回讯,探子的传信飞了回来。无需展阅,结果早在预料之中,将军揉碎这张纸,唤人进来,起身传令道:“召展连英到议事帐,令兵士列队于中军。”
属下依言退下,将军站起身来,周身气势压抑而恢弘,方迈出一步,便见从君不知何时站在屏风旁。
四目相对,将军眉头一皱,转瞬明白了小公子已知晓这一切。从君上前几步,说:“权势压身皆为外物,将军既为百姓,又如何能苦百姓?将军还有选择的余地。”
他声音清冷,不卑不亢,话罢撩眼看向将军,断没有平日的柔婉模样,说话的不是那军妓。
将军暗中扣紧牙关,极缓慢地侧身过来转向从君,一双冷幽幽的眸子看着他。从君收回目光,身姿却全无退缩之意。
高大的身影笼罩住他,有如山岳临身,将军说:“这话当对那圣上说。“
他话罢抬腿边走,小公子两步拦至他身前,撩袍跪下道:“将军不可!“
展戎停住脚步,低头俯视他,问:“如何不可?“
小公子抬脸看向他,清幽幽地说:“从君在此,将军便不可。”
展戎闻言冷笑一声,面色骤然冰冷如山:“你以为本将会像你那愚蠢的父兄一样吗?”
话罢将小公子甩开,径直大步离去。
倘若将军此时肯服软,依从君话行事放弃兵权,加之监军从中周旋,虽是丧兵权,至少可保下半生富贵无虞,亦不必大兴战火。
这是从君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召集士兵的军令很快传开,奉江心道不妙,安排手下一批人备马,自己同几个亲信混入队伍中,朝将军帐中摸去。
小公子站起来,周身气质十分清冷,忽听门外一声闷哼,紧接着是重物落地声。有两人将门口守兵拖了进来,监军进来看小公子无虞,松了一口气,一把扯住他手腕,道:“快走,事不宜迟!”
小公子亦胡乱披上铠甲做伪装,同监军几人一路逆行,行至营地边境,回首望去,可见兵士们正纠集列队。
监军一行有三十余人,接应的人战马早已备好,监军正要将小公子抱到马上,小公子仍在看着阵列的方向,监军微怔,也朝那边看去。
小公子往回走了几步,停在了一个营帐旁边,从地上捡起一把土琵琶。
方才跑过来时他瞥到的,拿在手中更见粗陋,这东西木头所制,未经打磨抛光,勉强是个琵琶模样,上有三弦,都已经松了。必是兵士们自制的,以供闲暇时消遣。
监军在他身后望着他,兵士们停在战马旁。小公子调紧了弦,拨了一声,弦声喑哑,可谓呕哑嘲哳,小公子不以为意,试好了,便弹奏起来。
乃是一曲《将军令》。
西戎荒芜,黄土遍地,风将声音卷出许远去。琴音呕哑,在此情境下,合着这般铿锵悲怆的曲调,竟反倒显出一种恰合时宜的悲壮和苍凉。此乃诀别之意,是小公子第一次以宴从君的身份面对将军,也是最后一次。
军中人皆隐约听到了乐曲,安静了下来,将军正往中央木台走去,脚步一顿。
一曲罢,小公子扔了琵琶。同监军上马,决绝而去。
将军回首望去,一士兵疾步上前,叉手行礼禀告:“将军,有一营三十余人未曾赶来,驱战马离去!似是监军等人乔装打扮混在我军之中,另,有士兵禀告,见一甲衣人白净清秀,不似兵士,似是……似是公子。”
人方离去,若此时追捕,必还有机会。
那人仍拱手站立,等待将军下令,将军未曾看他,仿若不曾听到他话语,而后收回目光,径直走上木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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