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允在屋中静立了片刻,见他笔势渐缓,才端着盏清茶靠近。
谢祁搁下笔,以为是康安,边折信封口,边道:“这是给李叔的信,你寻空儿送出去——”一抬眼,顿时怔了下,“阿允?”
他下意识瞥了眼天色,日头高悬,估摸着快要到正午。往常这个时候,江怀允应当还在宫里。
这般想着,他放下信,从江怀允手中接过杯盏,轻笑道:“阿允今个儿早归,我原还想着写完了这封信便进宫去寻你。”
“今日不忙。”江怀允言简意赅地解释了句,垂眸扫向桌上的凌乱放着的一堆书信,有几封是他曾说过不着急处理的,而今都已经取出阅毕。
江怀允的目光只略略停留须臾便挪开,他问:“今日诊过脉了吗,怀远怎么说?”
谢祁啜茶的动作一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天还未诊脉。他心虚扶额,轻咳一声,道:“起身之后一直在忙,还没来得及请他过来诊脉。”
说着,他游移的眼神定了定,觑向江怀允。
江怀允倒没有多气恼,始终神色如常,只淡淡“嗯”了声,提醒他注意身子,不要费神太过。
谢祁闻音知意,扫了眼桌案上的书信帐册,主动解释道:“前些日子一直躲懒,积了不少事,总要赶在月末前理出来。阿允放心,我知分寸的。”
月末。
江怀允察觉到他的话中深意,抬眼问:“你要出门?”
他素来敏锐,谢祁也不意外,点头道:“是,十月里要去皇陵。”
打从他毒祛之后,一直都有些反常。江怀允起初以为他所谓的离开不过是想躲着自己的托辞,在听到“皇陵”二字后瞬间明白过来。
先皇驾崩于十月,往年这个时候,他都是要去皇陵祭拜。
年初是先皇后,年末是先皇。
是每年都逃不掉的奔波,更是每年都躲不掉的伤怀。
江怀允原是想要借着今天的空闲,敞开心扉地同他聊一聊。可一不留神触及他的伤口,难免心愧,不好再提起。
谢祁倒是谈笑自若,既然开了口,索性不再遮掩,和盘托出道:“到年底许多事都要清查了结,这回去皇陵恐怕要到快年关才能回来。”
江怀允了然。他此行去皇陵,虽是祭拜,可恐怕大多数的时间都要用在面见下属上。毕竟当初太上皇高踞庙堂,他们没有与之正面相对的能力,只能避其锋芒,谨慎为上。
如今纵然太上皇已经避世范阳,可是留在盛京的暗桩仍然不可轻视,他便也不好明目张胆地运作。总之要去皇陵,索性就继续沿袭旧法。
江怀允“嗯”了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反应可以说是十足的平淡。
谢祁分明知道,他不多追问盖因心中有数,可到底没克制住心底的几分不舍,掰着指头算了算,煞有介事地叹息道:“按往年的习惯算,此去皇陵,最快也要两个月才能回来……阿允,你难道就不觉得时间有些长吗?”
江怀允认真想了下,不咸不淡地道:“还好。”
谢祁:“……”
谢祁噎了下,平复心绪,锲而不舍地强调:“两个月……我和阿允相识以来,还从未分开过这么长时间。”
最长的一回是去梓州,可即便一南一北相去甚远,他也只离开了月余。
兴许是这话已称不上是“暗示”,江怀允闻言抬眼望过来。他的目光清清淡淡,落在谢祁身上,仿佛将他所有的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
谢祁下意识呼吸一紧。
江怀允却似乎一无所觉,只不以为意地“嗯”了声,问:“你想说什么?”
他当然是想问阿允究竟会不会想念他。
可在迎上对方平静清澈的目光时,他顿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说的任何狎昵之言都显得轻浮冒犯。
兴许是这丁点儿的无地自容之感作祟,亦或是旁的什么,总之话到嘴边,他也没说出口,只是道:“有些拿不准能不能赶回来同阿允一道过年。”
江怀允定睛看了他片刻,随即移开视线,声线如旧:“现在想这些还为时过早,你先把身子养好,旁的不急。”
“嗯。”谢祁从善如流地笑笑,“阿允说的是。”
*
时间向来叛逆,谢祁愈是不舍,它流逝得便也愈快。
似乎只是一眨眼,就到了谢祁要启程前往皇陵的时候。纵然他已经在摄政王府住了多时,要大张旗鼓离京的时候,还是免不了要从自己的府上离开。
他特意拣着下朝后不久的时辰离府,想要和江怀允正儿八经地告个别。
偏偏天公不作美,等到最后,只等到林管家带着歉意的传话:“王爷叫人带了话来,他今日抽不开身出宫,没办法来送您,王爷叫您不必等他,路上注意安全。”
谢祁沉默半晌,才道:“本王知道了,有劳林叔。”
*
临行前没能见上一面到底遗憾。
皇陵离盛京近,虽有书信来往勉强能够聊以慰藉,可一个人静得久了,难免多想。
想离京那日没能话别的遗憾,想相处时他不曾意识到的静默,想阿允偶然望过来的眼神:平静,带着不易察觉的打量……
很多事情压根儿禁不住深思。
他自以为自己足够谨慎,将心事藏得极隐晦。可没想到,原来早已破绽百出。
阿允知道他有隐瞒,一直等着他坦白。
可他却一瞒再瞒。
意识到这一点,再去想离京那日江怀允的缺席,他没来由地生出些许恐慌。
感情这种事,要建立起来太难,哪怕是一眼万年的心动,也不足以支撑一个人鼓起勇气走进另一个人的人生。可是要将感情消磨掉,却是再简单不过。
日复一日累积的失望,长时间的分居两地,仅靠书信维持的单薄联系……
仿佛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深渊。
有那么一瞬间,谢祁想要立刻回京。可那如梦魇一般的情景却始终盘亘不散。
他鲜见迟疑。
在离父母最近的地方,他仿佛失去了掩藏情绪的能力。
李德有来给他送晚膳。
谢祁心不在焉地挑着面,慢吞吞地塞进嘴里。
李德有看了半晌,终是没忍住问:“殿下这些时日……有心事?”
谢祁吃面的动作一顿,许久没有抬头。
似乎看出来他不愿意启口,李德有也不穷根究底,叹了声,他劝慰道:“殿下纵使心里藏着事,也万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子。凡事总有解决之策,可若是身子垮了,纵有灵丹妙药也回天乏术。”
谢祁沉默良久,轻不可闻地问:“若是无计可施呢?”
“殿下说什么?”他声音太轻,李德有只听了个音儿,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谢祁抿了下唇,握紧筷箸,低声问:“倘若明知接近一个人只会给他带来灾祸,那……还应不应该继续靠近他?”
李德有问:“殿下心里是怎么想的?”
谢祁垂下眼,声音发紧,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我怕。”
——是想靠近,却又怕让人受伤。
殿下向来傲骨,何曾言惧?
李德有有些心疼地望着他,温声道:“尚未发生之事,殿下怎能笃定是灾祸?”
“我做了一个梦……”
李德有并未因此而打断他,反而颇有耐心地静静听着他的倾诉。
谢祁声音飘忽:“梦里种种,都真切地仿佛曾经发生过。我想要靠近的人,在梦里的结局并不好。”
“殿下是担心梦里的情境重演?”
谢祁迟滞地点了下头。
李德有道:“可是如今不是已经有变数了吗?”
变数?
谢祁下意识抬头。
李德有面带轻笑,声音温和:“不论梦里发生之事是真是假,上天既然让王爷做了这个梦,那便是示警。世间万事,尤以天灾最不可避免。既有梦境示警,纵然是天灾也能躲避。倘若是人祸,就更不必恐惧。只要尚未发生,何愁没有转圜的余地?殿下既然舍不得那人,与其在这儿自寻烦恼,何不去设法辟出一条康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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