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157)
一记清脆的耳光扇在脸上,弟子终于被打醒,惊魂未定跪在地上,却又吓得尖叫起来。眼前是一双被血浸透的绣鞋,和一具被丢在地上的尸体……那尸体、那尸体是鬼姑姑!
“药,药师!快来人啊!”他骇然地叫出来,认定是这不知从何处来的妖女杀了姑姑。
“蠢货!”药师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命令道,“去召集所有分堂的人来。”
“你……”弟子牙齿打颤,趴在地上看着面前的女子,那是完全陌生的面容,可方才她说话的语调与神情,甚至说话的内容,都莫名熟悉。
“换了一张脸而已,就不认识我了?”药师咯咯一笑,眉眼诡异一挑,百媚千娇。
……
萧澜推开头上挡板,再度回了红莲大殿。
在意识到药师极有可能抓了不止一人后,他当即便折返冥月墓,想要一探究竟,却不料昨日还死寂沉沉的墓穴,这时却变得沸腾起来,不断有人从外头跑过,嘴里急急说话呼喊,像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萧澜站在门后听了一阵,眉心逐渐拧成死结。
阳枝城中,陆追揣着手站在院里,道:“你让不让开?”
“不让。”阿六盘腿坐在院门口,“那姓萧的说了,不准让爹离开这院子。”
“嘿呀!”陆追扯住他的耳朵,“你究竟向着谁?”
“当然是向着爹啊。”阿六道,“可我若起来了,爹就要去冥月墓找人,那可不成,危险。”
陆追苦口婆心:“我不去冥月墓。”
阿六道:“我不信。”不去冥月墓,你让我走开作甚。
陆追道:“我去厨房找些吃的。”
阿六大逆不道曰:“不准吃。”
陆追:“……”
阿六道:“饿着也比去冥月墓强。”
陆追在院中转了两圈,猛然出手向着他劈去。
阿六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他的大腿,臂如铁链千斤坠,坐在地上纹丝不动,很泼皮。
陆追拔了两下腿,比埋在泥地里还钉得结实,再一看那闪烁着殷殷期待的硕大双眼,人彻底没了脾气,也学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神幽幽。
阿六嘿嘿笑,从袖中掏出一包花生酥糖讨好他,两人你一颗我一颗,吃得满地渣。
直到后半夜,萧澜方才回来。
“真出事了?”听到屋门响,陆追也披着外袍下床,将烛火挑得更亮了些。
“你猜得没错,”萧澜顿了顿,道,“姑姑死了。”
陆追吃惊:“药师干的?”
萧澜点头。
“怎么会。”陆追觉得这事蹊跷又突兀,“鬼姑姑的功夫怕是高出药师三倍都不止,为何会如此轻易就……”
“或许是用了毒药,或许这么多年来,药师一直在隐藏自己真正的实力。”萧澜道,“无论是哪一种,现如今的结果都是一样,她夺取了一名年轻女子的身体,杀了姑姑,现在是冥月墓新的主人。”
“可那些弟子,这么快就愿意听命于她?”陆追又问。
“姑姑性格残暴凶狠,向来视人命如草芥,平日里弟子们受了伤,都是去找药师讨药,她在墓中的人缘本就强过姑姑。”萧澜道,“更何况这些年冥月墓四处漏水满目疮痍,众人早就人心惶惶,现如今药师突然练就邪功返老还童,又有了一身上乘功夫,雄心勃勃许诺要带着众人横扫武林重建教派,自然能煽动一大批人。”
“这……真是没想到,鬼姑姑竟会死在她手中。”陆追想了半天,依旧觉得颇不真实,叹气道,“是你我太大意了。”
萧澜握住他的手,将人拉到自己怀中抱着,也没说话。
知道他此时定然心情复杂,陆追没出声,只是环住他的腰,将下巴架在他肩头,看着前头跳动的一盏油灯出神。
“真不想让你去那墓穴中。”半晌后,萧澜突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
陆追嘟囔:“那可是我陆家的祖坟,哪能叫你这个外人打开,抢先看了第一眼。”
萧澜笑笑,将手臂收得更紧。
“睡一阵吧。”陆追拍拍他的背,“明日一早,再同大家一道商议,要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屋外月色皎皎,照着阳枝城,也照着冥月墓。
“鬼姑姑死了?”第二天清晨,在听闻这个消息后,几乎所有人都震惊无比。还当那墓穴中的老妖婆能活个一百来岁,最后变僵尸接着害人,怎么说死就死。
杨清风小心问道:“真死还是假死,你当真查清楚了?”
萧澜道:“千真万确。”
“……”杨清风摇头,“这可真够邪门的,我们还没打,她倒先死了,也不知是不是该感谢老天爷。”
“药师只会比鬼姑姑更加难对付。”陆追在桌上铺开一张羊皮卷,“这是冥月墓地图,我与陶夫人一道画的,红色是现有的通路,蓝色是依照阵法,推算出来的隐匿暗道。”
众人都围上来。
“镜花阵已成摆设,后山这些地方,都是冥月墓的入口。”陆追在地图上一一圈出来,“不过即便能进去,里头也是机关重重,所以铁统领不必带兵入墓,只守在外头便可。”
“那都有谁要往里攻?”阿六摩拳擦掌。
“我,”陆追道,“还有萧澜。”
……
等了半天也没下一句,阿六茫然道:“没了?”
陆追道:“没了。”
“胡闹!”阿六还没说话,陆无名先训斥道,“你们打算就两个人去单挑?”
“人多未必一定就有优势。”陆追道,“况且在别人的地盘,傻子才会光明正大去打架,自然是要悄无声息,出其不意。”
阿六问:“偷袭啊?”
陆追点头:“正是。”
阿六道:“那我也要一道去。”大家一起偷。
“你有别的事要做。”陆追拍拍他。
阿六兴奋起来:“啥事?”
“带人守住这里。”陆追指着一处山洼:“倘若有人跑出来,只管往死里打。”
“没问题!”阿六一口答应,雄心勃勃。
陆追看了一眼陆无名:“爹。”
“你只管安排别人。”陆无名凉凉道,“至于我要做什么,不需你吩咐。”
陆追老实道:“哦。”
杨清风兜着手,在一边冲萧澜挤眉弄眼,还能做什么,无非是跟屁虫一般守着儿子,免得被那老妖婆伤到,看这说得一脸威严正气,还当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任务。
事关重大,众人商议了一整天,直到深夜时分才散去。除了各处布控外,要入墓的人又多了一个叶瑾——毕竟药师擅长毒蛊,有个神医在,会省去不少麻烦。
天边星辉烁烁,陆追靠在萧澜怀中,闭着眼睛休息,任由神思飞到九天外。
“回屋?”萧澜的声音将他拉回来:“再待下去,你怕是要着凉了。”
“头闷,再透透气。”陆追睁开双眼,眸底刚好盛了一汪碎星,亮闪闪的。
萧澜脱下外袍裹住他。
“像做梦一样。”陆追重新闭上眼睛,低哑呢喃,“时间过得可真是快。”
“一生不过短短数十年。”萧澜低头,在他光洁的额上印了一个吻,“所以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该好好珍惜才是。”
陆追勾住他的手,拉起来贴在自己侧脸,昏昏欲睡。
萧澜笑笑,将他抱着回了卧房。
不远处,那沉睡了千百年的墓穴,正悄无声息龟裂出细纹来。
摇摇欲坠,摇摇欲碎。
黑暗亲吻着大地,亲吻着杀人的刀,熊熊的火,亲吻着隐匿在夜色下的一些罪恶,是嚣张而又霸道的,可即便如此,最后也终是会被光明驱散,消失无踪。
清晨的阳光让朝露蒸腾,空气分外清新。
千里之外的王城,楚渊下了早朝,连早膳都没有用,就又径直去了御书房。
西北大漠中,那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夕兰小国,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崛起,彪悍的马队撒开一张巨大的网,将那些散乱在沙漠里的游牧者们集结在一起,给了他们金银,粮食,和闪着寒光的刀。
这股势力像是看不见的幽灵,频频骚扰大楚边境,虽还没有太过分的举动,可大漠里早有风声传开,那夕兰国的国主耶律星,是一匹胡狼,比当年的古力汗更加勇猛和残忍。
“皇上。”太傅陶仁德道,“可要招沈将军回来?”
“大楚只有一个千帆,劈成八块也不够用,与其拆东墙补西墙,太傅不妨看看这个。”楚渊示意四喜将案上信函送下去,“是小瑾送来的。”
“九殿下?”陶仁德赶忙打开,匆匆看过一遍后,吃惊道:“杨老将军?”
“他从海外回来了,并且还收了个徒弟,名叫萧澜。”楚渊道,“这人与陆二当家关系甚是亲密,算是信得过。”
身为一个迂腐的老顽固,陶仁德一听“关系甚是亲密”几个字,就觉得脑仁子很疼。然而此时也不是关心这点的时候,于是又道:“杨老将军可是西北悍将,当年我有心无力,没能在先帝面前将他保住,也是愧疚许久。”
“父皇的脾气,你我都清楚,太傅大人不必自责。”楚渊道,“单就这封信,太傅如何看?”
“若杨将军当真愿意回来,这可是一桩天大的好事。”陶仁德道,“有他在,定能杀得贼人片甲不留。”说完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只是杨将军比老臣还要年长五岁。”哪怕习武之人身子骨要强过文人,那也总归已经是个糟老头子,行军打仗不比其他,更别提那西北大漠条件艰苦,烈日当头黄沙迷眼,找不到水就要渴死人。
“所以朕方才就说了,还有萧澜。”楚渊道,“师父指点,徒弟打仗。”
陶仁德为难:“如此自然是好的,可这位萧少侠,大家谁都没见过啊。”如何能放心将军队交出去,哪怕他与陆二当家“关系甚是亲密”,也不成。
楚渊笑道:“朕已派人八百里加急送了书信,宣他与杨将军前来王城,到时候太傅一看便知。”
“这自然最好不过。”陶仁德连连点头,顺便在心里想,朝廷也该往西北派个帮手了,否则只怕贺晓会活活上火急死。
阳枝城里。
空空妙手坐在院中,担忧地看着萧澜。按照他先前所想,是要在将所有绝学都传给孙子后,再放人去闯冥月墓的——在那之前,最好还要再生个儿子才稳妥。可众人的计划就定在十日后,他也只能唉声叹气,加紧教他机关拆除之法。
桌上摊着一本图谱,那是数辈空空妙手心口相传的绝学,世间所有盗墓者垂涎三尺的宝贝。萧澜看得很仔细,想将每一页都吃进去。
空空妙手道:“当真不能再缓上一阵吗?”
萧澜漫不经心问:“缓上一阵是多久?”
空空妙手赶忙往他身边挪了挪,道:“五年。”
萧澜摇头:“不行。”
空空妙手嘴一抽,眼看着又要哀痛哭起来。
“来来来,这位老人家。”阿六将他硬是搀起来,挪到院外晒太阳。
萧澜笑笑,伸手按下桌上一个木匣机关。三枚银针飞速射出,斜着飞向卧房门口,恰好陆追一推门,“刷刷”悉数钉入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