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76)
“叶谷主听过此等症状吗?”陆追问。
叶瑾摇头:“不好说,若是因毒蛊出现了幻觉癔症,做出什么事都不意外,得看过诊才能知道。”
“实不相瞒,在丫鬟刚出事那日,我便派了家丁去日月山庄请叶谷主,回来却说谷主不在家。”邱老夫人道,“正在焦头烂额之际,恰好谷主来了这梧桐镇,自然无论如何也要请来的。”
“今日要看诊吗?”叶瑾问。
邱老夫人道:“若谷主愿意,自是求之不得。”
“走吧。”叶瑾道,“早些看完,我也好回日月山庄。”
陆追与陆无名自然也跟了过去。
山庄内的地牢看起来已经颇有年份,沿着湿滑的台阶走下去,几次都险些跌倒,空气中混合着苔藓与腐败尸体的味道,叶瑾从衣袖中扯出一块帕子捂住口鼻,想了想,又扯出来一条递给陆追。
一阵狂躁的吼声隐隐传来,如同来自深渊的困兽。
邱老夫人示意众人燃起火把。
四周亮堂起来,映照着前方一道铁门,而在这扇门后,有一片幽深的地下湖,细看水中不时闪过幽幽光泽,是一条条行动缓慢的巨鳄。而在湖水最中央搭建的高台上,正用铁链捆着一个人,想来便是凤鸣山庄的大少爷,衣衫褴褛,面目狰狞。
江湖人提起邱子辰时,虽言辞不屑,却总归也是羡慕居多,都说年少潇洒一掷千金,谁会料到居然会沦落到此等境地。
陆追迟疑看了眼叶瑾,看对方那狂躁的架势,这要如何看诊。
叶瑾捂着口鼻进了水牢,憋起一口气,纵身跃起飞向高台,刷拉扬开一包药粉,洒下一片绯红色的烟雾。速度极快,快到旁人还未看清,他已经回身稳稳落到了地上。
……
陆无名心中吃惊,都说叶瑾是神医,却不料功夫也不差。
再观那邱子辰,已经瘫软在了高台上。
“把他抬下来吧。”叶瑾拍拍衣袖,“先回房再说。”
邱子风答应一声,亲自上前将大哥扛了下来,下人赶忙抬来担架,帮忙把人放上去。
邱子辰在昏迷中歪着头,露出脖颈处一片浅淡的纹身。
旁人没注意,陆追却猛然一惊。
他认得那纹路,甚至再熟悉不过——先前在萧澜身上,已经见过了许多次。
陆无名道:“回去吧。”
陆追答应一声,心里拧出一个死结。
另一头,萧澜正坐在高处,看着月色与星光出神。
身后传来脚步声。
萧澜并未回头,只是道:“姑姑。”
鬼姑姑道:“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萧澜笑笑,“今晚月亮很亮,明日该是大晴天。”
鬼姑姑伸手摸了摸他的脖颈,那里曾浮出过纹身。
萧澜撑着站起来。
“我没骗你,关于合欢情蛊的事情。”鬼姑姑道,“若你不放陆明玉去日月山庄,那你这毒,早就该解了。”
“日月山庄,”萧澜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姑姑。”
“你怎么这么傻呢。”鬼姑姑叹道,“这么多年,陪着你的人是谁,一手养育你的人又是谁,陆明玉与你娘一出现,说几句好听的,就至于让你连命都舍下?”
“可姑姑想将冥月墓交给我,也是因为我做事沉稳,不是吗?”萧澜道,“不过姑姑放心,我绝不会听谁说的好听便信谁。”
鬼姑姑看着他未说话,眼底却有些苍老失落。
萧澜又道:“姑姑打算如何处置裘鹏?”
鬼姑姑道:“先带他回冥月墓罢。”
萧澜点头,只道:“姑姑早些休息。”
虽没问,但心里却知道,按照鬼姑姑以往的行事风格,裘鹏现在既成了废物,鹰爪帮的弟子又已悉数归属冥月墓,对一个没什么用的废人,顶多给个全尸已是慈悲,一路颠簸带回家,还当真没有过。
唯一的解释,便是裘鹏知道某个秘密,这是他唯一保命的筹码。
四周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风声飒飒,吹在面上并不冷,他也不怕冷。
怕冷的,一直就是另一个人。
萧澜笑笑,手里握着那朵红玉小花,继续靠在树上看着远方。
他的小明玉,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
陆追正站在邱子风床边,看得仔细认真,宛若叶神医的小学徒。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叶瑾收回手指,眉头微微结在一起。
“如何?”邱老夫人问。
“像是没什么异常,却又像是有太多异常。”叶瑾答。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没听懂这句话是何意。
“这种脉相,我还是头回见着。”叶瑾看了眼床上的人,“怕是要仔细想一想,才好给老夫人一个答案。”
“是是是,有劳神医。”邱老夫人点头,心中虽说失望,却也知道这是全江湖顶尖的神医,也是邱家唯一的活路,急不得。
“那还要将大哥锁回水牢吗?”邱子风问。
叶瑾摇头:“那药够他睡足两天了,暂且留在卧房吧。”
邱子风答应一声,下令家丁加强了这处小院的防守。
经过这一番事情,众人出门时已经连东方天际都露出了亮光。邱老夫人歉意道:“诸位快去歇着吧,这一夜真是怠慢了。”
“还有件事想问夫人。”陆追道,“我们在进城时,城门口贴着榜文,说山庄内被飞贼偷了东西,可与大少爷有关?”
“这倒没有,丢东西的人是我。”邱子风在旁道,“是个挺重要的小物件,所以就报了官。”
陆追冲他笑笑:“原来是这样。”既然是邱子风丢的,另半句话他也就没再问,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位邱家二少爷有些天然的……不招人喜欢。
一路回了小院,叶瑾呵欠连天倒头就睡。陆追躺在床上,却是困意全无,满脑子都是邱子辰脖颈上的纹路——那本该是冥月墓中才会有的东西。而再想起那些墓葬品,便几乎可以断定,这凤鸣山庄与冥月墓间,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至于是误打误撞阴错阳差,还是有人在背后存心指路引诱,将这一切都串联在一起,就要花一番力气去查了。
陆追翻了个身,趴在软绵绵的被子上,继续想不知此时此刻,萧澜在做什么。
八成在睡觉,八成已经早起在赶路。
于是眼底的光也温柔起来,暂且将烦心事都抛在了脑后,扬着嘴角睡了过去。
天色渐渐发亮,山庄内却很寂静,只有扫地的仆役早早就起来,推着小车在花园中穿行。
一个黑影蛰伏在暗处,看着面前一群人走过,咧开嘴无声笑着,阴森的,诡异的,厚重的毛发覆盖在身上,遮挡着深浅的伤口与狰狞的面容。
它是食金兽,是蝠,也是季灏。
已经活了数百年的怪物,利用别人的身体,利用巫蛊的药物,利用人性的贪婪,在墓穴中一代一代活下来,是一个人,是很多个人。
蝠看了眼那重新长出指甲的双手,对这副身体简直爱到发狂。他从未侵占过这么完美的宿主,武功高强,年轻,健康,同时自私而又疯狂。
他甚至有些后悔,先前为何要花费那么多的精力,在一群乌合之众中挑出那窝囊而又没有用的刘成。早知如此,就该直奔北海,引诱季灏堕入魔道,或许还要比现在更加强大一些。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蝠有些不耐烦,骂骂咧咧往外看了一眼。
一个人影恰好停在他面前,一笑:“怎么,等急了?”
第82章 当年 初恋的回忆
假山后是一处杂草荒丘, 来人显然对这周遭事物极熟悉, 手只轻轻一旋,地面便悄无声息裂开一道口子, 宛若一只漆黑而又空洞的眼, 默默注视着这世间。
两人一前一后鱼贯而入, 机关旋即关合,没有留下一丝缝隙。
地道是幽暗而又潮湿的, 曲曲折折走过挺长一段, 方才有一丝丝亮光出现,再拐一个弯, 便到了一处暗室, 不大, 只能容纳一张床一张桌,四周墙壁镶嵌着夜明珠,顶替了蜡烛的作用。
“你便在此先疗伤吧。”那人道,“后续的药物, 我会差人送来。”
蝠坐在床边, 佝偻着身形, 像是依旧直不起腰:“你就给我这处破烂的暗室?”
“你说的,安全最重要,不是吗?”那人轻嗤一笑,“在墓穴中住了不知多少年,现在又嫌弃起暗室来,你究竟是当真觉得这房子破, 还是想住在上头,好趁机去杀了陆明玉?”
蝠僵硬的手微微颤了颤,后又漫不经心道:“我为何要杀他。”
“承认吧,你想杀了他。”那人道,“陆明玉啊,姓陆,陆家人。”
蝠沉默了片刻,而后粗声粗气道:“陆家人又怎么样?”
“陆家人又怎么样?”那人重复了一遍,语调上扬,像是在讥讽他,“可别忘了,你变成现在这样,到底是谁害的。”
蝠像是被戳中痛脚,一跃而起抓住他的衣襟,被强迫伸展开的骨节发出声响,剧痛和愤怒令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她不是陆家人,也并未害我,我,我喜欢现在这样!”
那人看着他,眼里是轻蔑的笑意。
许久之后,蝠松开手,有些颓然而又沮丧地坐在了椅子上。
她是陆家人。
是嫁到陆家的人。
长眠在冥月墓中,恍然已记不清有多少年,如同梦一般。
“先好好养伤吧,你这回找到的宿主极好,别浪费了。”那人拍拍他的肩膀,“切记没有我的允许,不可随意出这暗室。”
蝠心不在焉道:“好。”
那人转身离开,在出花园时,特意拍了拍身上那淡到几乎看不见的薄土,可见平日里做事也极谨慎。
一群丫鬟端着清洗过的衣裳过来,见着他后纷纷行礼:“少爷。”
那人点点头,只淡淡“嗯”了一声。
客院中,叶瑾点燃艾草,将针灸用的银针全部熏了一遍。
陆追趴在床上,眉头微微皱着,让他将银针一根一根慢慢推入体内,额上也沁出一层冷汗。
阿六蹲在一边,关切道:“疼吗?”
陆追无力耷拉着眼皮,很想将这傻儿子揍一顿。
阿六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同情,但依旧不忘问一句:“我娘到底在哪啊?”
叶瑾:“……”
陆追提气伸出手,扯住他的一边脸颊,拧。
阿六咻咻倒吸冷气,委屈道:“我是在关心爹。”毕竟这种时候就应当美人在侧,一来照顾,二来心疼,哪有孤零零一个人疗伤的道理,要双修都不晓得要找谁。
虽然自己也不是很懂什么叫双修,但小话本里都这么写,像是能包治百病。
陆追脑袋略晕,索性挥手将他打发出房门。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叶瑾从他后背拔出一根银针,便见上头果然缠着蛛丝粗细的蛊虫,于是拿给他看。
陆追问:“这是何物?”
“普通的蚕血虫,取出来就没事了,不过看颜色已经在你体内至少蛰伏了十年。”陆追将银针丢进药酒中,“二当家究竟是从哪里染得这么多巫蛊毒物?”
“小时候鬼姑姑拿我当成药炉,只要不死便成。”陆追道,“十八九岁时回了一趟冥月墓,谁知又被她抓住,关在百虫牢中整整两个月。”
叶瑾疑惑道:“萧澜呢?他不管你?”
陆追将下巴抵在手背上,想了一会,道:“他失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