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子药罐子(5)
说着就是一阵咳嗽,周妈妈立刻红了眼睛,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接过圆圆送来的茶水劝道:“少爷先喝口水润润嗓子,您这样,夫人在天有灵不定怎么心疼呢,就是老爷也要担心,少爷务必要保重身体啊!”
提起林青,裴轩眼神微微一暗。
林曦看着他微微扯了扯嘴角,接着对周妈妈吩咐道:“师兄喜欢喝碧螺春,周妈妈去看看是不是还在,之前被翻了东西,怕是没了,也不拘什么,捡着来喝吧。”
周妈妈看了看林曦,只见他微微点了点头,便拿帕子按了按着眼角,招呼着屋里的丫头,“团团,你去看看炉上煎的药,那些不省心的小蹄子怕是早就没影了,可别过了火候。圆圆,厨房的点心是不是还热着,裴少爷好不容易上门一次,也别慢待了。”
团团给林曦掖了掖被角,扶了扶林曦的靠枕,才和圆圆出了屋子,圆圆走之前又向裴轩福了福,道:“裴少爷,您知道咱们少爷最是金贵不过,向来不管事儿,若真有什么,也不干少爷什么事儿,您是他的师兄,可不能不管他呀。”
裴轩点了点头。
待屋里就只剩下师兄弟俩,却是一阵沉默。
良久,林曦才望着炭炉子开口:“师兄今日过来,怕是那边等不及了。”
裴轩动了动唇,没有说话,却是默认了。
“师兄去看过爹了吗?他可有受苦?秋日寒潮,那地牢更是阴冷,爹是个读书人,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裴轩岂是去过,差不多每日一见,只是他的老师他清楚,一旦认准了死理即使动用大刑都可以先骂个你狗血淋头。读书人铮铮傲骨,从不屈服,唯一能让林青牵挂的也只有……他是真不想将最疼爱的小师弟牵扯进来,只是忠孝自古难以两全。
想到这里,裴轩握住林曦露在被外的手,看着林曦的眼睛说:“曦儿,为兄知道你是最通透不过的了,到如今老师再坚持下去,赔进去的不只是他自己,还有你,这整个林家,你想想这样做值得吗?闽大夫拼命救治你,总算是苍天有眼,你身上寒症慢慢消除,难道不想外面走走,看看这万里河山?是,钦差大人马上就要到了,但是在此之前,林府肯定先折了进去。曦儿,为兄想保护你,保护老师,只要拿到账本,老师对他们没了威胁自然就能平安无事!”
这是对方的承诺,裴轩是真的希望林家能够度过此节。
林曦的眼睛暗了暗,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以他的秉性,自然是以自身安全为重,这种抛头颅洒热血的情操他向来佩服有余,不赞成为主。但架不住这是他爹呀,再加上前世死前那一刻历历在目,他实在无法拖林青的后退。
“爹他信任你,才将此时告知于你,而师兄却转头出卖了他。”
裴轩神色一痛,“老师是这么告诉你的?”
林曦点头。
裴轩低声一笑,叹息道:“老师也太天真了,他难道真的认为何主簿是喝多了半夜到河边,走路不稳跌进去才淹死的吗?还有管粮仓的王仓使,哪有那么巧就他遇到歹人,不见呼救就失了性命。”
可不是么,林曦苦笑,他爹有时候就是这么天真。
可是裴轩,明知道自己的老师是怎么样的人,却还是隐瞒着暗中传递消息,更让人不耻。
林曦的表情虽波澜不惊,但眼神却瞬间锐利,他微抬下巴,看着裴轩的眼睛一字一句问:“师兄,两位成年皇子,你效忠的究竟是谁?”
裴轩心里一惊,待要说话,却听到林曦冷漠的声音,“我不知道账本爹放在哪里,你今日过来要让我劝说他,总得让我知道你从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你的身后究竟可不可信。”
林曦冷肃的小脸跟林青相重合,裴轩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便道:“皇后早逝,后位空闲,中宫又无所出,自是长者为先。”
林曦点了点头,心里立刻明了。
他说:“我要见爹。”
林曦裹着厚实的圆领狐毛披风,一步步走下通往地牢的台阶,地牢常年没有阳光,昏暗阴冷,几盏油灯孤零零地烧着,勉强看得清前面的路,只是进来一会儿便让人心情阴郁。
林曦沉着脸,咬着唇,一言不发地跟着牢头往里走,一直走到最深处。
里面的人影见到来人稍微动了动,似乎抬起头借着唯一一盏油灯看个仔细,却听到牢头说:“林大人,贵府少爷来探望您了。”
牢门上小儿臂膀粗细的铁链拉动发出响声,在空旷的牢房里回声当当,林青还来不及唤一声“曦儿”牢门便被打开了。
“林少爷,您进去吧,上头打过招呼了,您和林大人有的是时间慢慢谈。您啊,好好说,好好劝,我在这地牢待了十多年了,看多了铁骨变成白骨,可外面的天哪,依旧好好的没有塌下来,可人呢,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说完嘿嘿一笑,出去了。
“爹!”林曦还不等牢头走远,便一把抱住林青,将脸埋了进去,一直没有动静的眼泪终于出了眼眶。近十天的提心吊胆,费尽心思地周旋,让他终于找到了地方发泄心里的劳累和委屈。
从来没有像这十天来发现父亲是多么重要,有林青在,林曦才能任性,才能躲懒,才能做一个没长大的少年。
而林青只是搂着儿子抬头望着漆黑的牢顶,努力将眼泪逼回去。
父子俩静静相拥许久,才听到林青的一声叹息,“爹终究还是连累你了。”
心情得以平静,林曦放开手,抹了一把脸,父子俩才能接着微弱的油灯互相细细打量。
林曦摸摸林青身上的囚衣,见白色的衣服没有任何血迹才稍稍放下心。林青却心疼地抚摸着儿子的小脸,之前好不容易长了点肉如今又都瘦回去了,心里对林曦的内疚更甚。
林曦细细地说了如今家里的情况,林青安静地听着,父子俩都没有提到那关键的账本,待说道前日裴轩的造访后,林青再一次沉默。
林曦看着父亲决然歉疚的表情,心一点一点地沉下来,然后一股悲伤弥漫上心头,化开来,疼得如同再一次被施针了一般。
“曦儿……”那一声呼喊包含千言万语,最后化为一把尖锐的匕首刺入林曦的心上。
林曦的手颤抖,握成拳塞在嘴里咬着,低声地啜泣,无法声嘶力竭,却是肝肠寸断。
他想抓着林青的衣领使劲摇晃,大声地质问他,你不要你的儿子了吗?你要让他怎么办!没娘的孩子又没有爹护着,今后怎么活下去!外面虎视眈眈,他们会放过他吗?
但林曦毕竟不是无知的少年,最后的最后他也只是问了一句:“爹你不后悔?”
黑暗中,林曦只看到林青的眼神带着光,之后传来一声没有犹豫,铿锵有力的“不悔。”
林曦闭上眼睛,缓缓地站起来,微微扯动唇角,回头望着林青,良久才轻轻地吐出一句话,“我会以你为傲的。”
为了他没有的气节,为了他失去的傲骨,为了他动摇的信念。
瞬间林青痛哭流涕。
待林曦的身影越来越来,林青扑到牢门上喊道:“曦儿,你自小最爱看杂书,尤其游记,明月大江,万里河山,爹希望你快活自在,天地浩大,哪儿不是栖息之地,莫要如爹这般做官!都是爹对不住你啊!”
身体渐渐从牢门上滑下,林青喃喃道:“好官太难了……”
林曦身形一顿,回过身去,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
而牢内的林青身形顿时萎靡。
第6章 含冤而死噩耗来
林曦从地牢里出来距今为止已是五日,他也足足昏睡了五日。
这五日无人打搅,那密切盯梢的人只需看到林曦一出地牢那失魂落魄,泪痕满面的样子便已知道结局如何。之后林曦便浑身高热,噩梦连连,勉强请来的大夫也不过是摇头叹息,道只凭天意。
那些人固然是乐得林曦病重而亡,倒也不再逼迫,院子外的官兵也少了不少。
不过老天既然让林曦来到这里,自然也是不肯轻易收回他的性命,高热了四天后,热度便奇迹般地退了下来,五日后林曦便睁开了眼睛,让一干忠心耿耿的下人激动地热泪盈眶,齐齐瘦了一圈儿。
林曦想了很久,不住地回忆林青的话语和面容,最终他的目光落在被自己随手扔在床边案几上的《白石游记》,围宅后不止一次来自己屋子搜查的官兵,都只是随便瞄了两眼便闯进更深的里屋乱翻一气。
明月大江,万里河山是《白石游记》里是第二章 开篇沧浪赋的首句。
林曦细细地抚摸了封面,然后以从未有过的郑重翻开了书页,第二章 讲得是白石先生被长江大浪在夜晚圆月下汹涌翻腾的景象所震撼,感慨人事渺小,世事无常的场面,其实对林曦而来非常无趣,他之前只是随手翻了翻,当睡前读物而已,至今为止连第一章都没有读完。
开篇翻过,内容即刻变得不一样了,林曦握着书本的手骤然捏紧,望着那熟悉的,苍劲有力的字体,心里顿时酸涩无比。
这是林青的手书,或者可以称为绝笔。
他的父亲在最后一刻还是心软了,将选择权交给了他。
林曦闭上眼睛合上书本,缓缓地抱在胸前。这份手记并非账本,但是却足以让一批官员下马。究竟交给谁,若是几年前的林曦毫无疑问直接拿此交换利益,换得父子二人生机,然而现在,即使理智告诉他最好依旧这么做,但是情感上……地牢里林青决绝的面容,坚定的目光,还有那未有迟疑的不后悔……他觉得他有了答案。
在钦差到达的前天夜晚,传来了林青畏罪自杀的死讯。
在一片哭喊声中,林曦挺直了身体,脸上一片淡然,他没有哭,只是异常冷静地吩咐下人设好灵堂,换上麻衣。
因是畏罪自杀,他人唯恐避之不及,自然少有人来吊唁,即使有人来了,也是摇头叹息,林曦不耐烦接待,于是也坐了一会儿也就走了。
等裴轩到来时,林曦正身披白麻,直挺挺地跪在灵堂前,望着林青的牌位,一动不动。
“师兄,先来上炷香吧。”林曦没有动身,仿佛知道身后之人。
裴轩撩起袍子,跪在林曦的身边,接过管家手里的三炷香,无言地向林青的牌位磕了三个头,再起身将香插入牌位前的香炉中,想到林青的谆谆教导,顿时红了眼睛,压抑不住哭声,扶着案几哭将出来。
不管他做了什么,为谁效命,林青终究是他最为尊敬的老师,裴轩对孺慕之情从未停止过。
林曦见裴轩已经全了礼数,便在周妈妈的搀扶下起了身,看着林青的牌位淡淡地说:“爹已经去了,师兄也不必多伤怀,这种结局总是容易预料的,说不定接下来就轮到我了。”
“曦儿……”少年的冷漠出乎裴轩的意外,但是看林曦那越发尖瘦的下巴和凹陷的眼睛,他却说不出话来。这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即使再天真无邪的孩子遭逢如此巨变,性情骤变也是可以理解。
更何况林曦向来通透。
裴轩心疼地厉害,正要保证定会保护好他,却见林曦微抬起下巴,冷笑一声道:“不过没有那么容易,曦虽命薄,不过没看到那些人的下场却是怎么都不敢去死的!”
声音沙哑,但言语中透着的狠厉让裴轩心上一惊,裴轩忽然想到什么,眼睛紧紧地盯着林曦。林青的死让账本的所在之处瞬间成了迷,但就是因为如此,谁也不敢再妄动林曦,怕这最后的血脉一断,林家没了牵制,便要拼个鱼死网破。
但是如果林曦真的知道……
林曦看裴轩的表情不断变化,心底越发悲凉,最后变得冰冷,而脸上他却微微一笑,如同小时候那般天真浪漫,对裴轩说:“师兄怕是想多了,账本……爹之前没说,之后就更不会说了,只是爹心软,曦儿地牢一趟,总会有些收获,如今……曦儿便帮师兄一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