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不破戒(35)
枯草庐中被炭火烘得暖和,虚济只着了件单薄的僧衣,静心抄摹古本经文,发觉虚生神情闷闷,时常出神,疑惑道:“你近来怎么总魂不守舍的?”
虚生遥望林中疏木半挂黄绿,托腮静思间懒懒地不愿搭理。虚济从未瞧见过虚生如此模样,哪肯轻易放过,笑着揶揄说:“前些日大师兄提起你,也说你反常的很,从来不到寺里做早课的你,最近竟常往寺里跑。”
“我是少林弟子,往寺里跑哪就反常?”虚生说话间走到书桌旁,执笔沾了少许朱砂,在虚济抄的经文中画出几字,“错字连篇,你不怕亵渎了佛祖?”
“心诚,佛祖不会怪罪。”虚济写了半天字,累得左右摇晃脖子放松,“到是你,该不是动了凡心吧?”
虚生拿出抽屉中的剪子,仔细修剪花架上的白牙松,悠然回道:“且不论我有没动凡心,你们几个染上六识,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虚济在枯草庐待了半日,午后寺中还有事要做,如常收拾起自己铺开笔墨摊子,从容道“师父、方丈时常教导我们要关心同门师兄弟,我是依言而行事。再说了,规劝自己师弟别误入歧途,哪里有错。”
“那我关心友人,何算动凡心?”
虚济素来爱敞开说明话,神色略显认真道:“水无宫毕竟是魔教,你与其宫主交好,是你自由。可是师兄还是想劝你,稍稍保持距离为好,毕竟现在江湖并不太平。”
“怎的?你几时起,目光也那么浅薄了。”虚生笑意深浓的瞟了眼禅房半掩的窗缝外,转而直盯住虚济双眸,“水无宫虽被武林正道嫌恶,可人家哪就做过奸佞大恶之事。他们只因做派与中原正道不同,便被看成邪门歪道。你不觉得,这反是中原武林不厚道,度量太小吗?”
虚济对虚生的观点不置可否,遂笑道:“你不也是武林正道之辈。”
虚生听罢,放下手中剪子,忙摆手道:“我是个清修的和尚而已,可不敢高看自己。”
“中宗虚字辈的和尚,江湖人皆知的妙僧名号,哪这么容易许你撇清身份。”
闻得妙僧二字,虚生不由眉头微地一蹙,无奈道:“不知是谁给我起的别称,真是闲来无事,给人平添许多麻烦。”
虚济逗弄完虚生,算着时辰,差不多该回寺里办闲杂事。虚生把虚济送走后,把正在前堂洒扫子规唤到身边,让他去后山把客人请来。跟在子规身后的妇人英姿豪迈不数江湖男儿,眼角细纹已露岁月的痕迹,虽年过四十,仍是风韵犹在,着了身绛紫喜报三元纹样的紧身长衫,腰间束了根象牙白的腰带子,衣着十分简单,隐隐中又透出股雍华之气。
虚生与妇人对视须臾,正要开口客套,清丽童音如冰泉叮铃传来,“少林圣地,女子不宜登门,我原不该来,可又不得不来。若有唐突之处,还请虚生师傅见谅。”
眼看身前神态坚毅的妇人,虚生淡淡一笑,侧身让出道,“季先生,屋里请。”
久闻济世先生大名,虚生当然清楚她多么难对付,眼之厉、行之利,可该来的挡不住。武林的传奇人物站在自己眼前,虚生仔仔细细打量着季音童,没有半点怯生,忽遇强敌,骨子里更有股雀跃兴奋。
季先生感受到虚生毫不掩饰的眼神,并没觉恼,跨步走进枯草庐,嘴角微扬缓缓扫视屋内,最后才把目光盯在虚生身上。
虚生稍有考虑,直接胆大地把季先生带进茶室。季先生跟在虚生身后,明明瞧不见前人神色,却好像完全看穿虚生神情心思,如此大胆行径,渐有些欣赏佩服起虚生。
“我喝不惯茶叶,虚生师傅这有香片吗?”季先生眉眼微弯,透出的妩媚冲淡一庄之主的威严英气。她的余光定在适才虚生手指有过停留的茶罐上,果然见虚生打开茶罐盖子,取了少许香片出来。
虚生把香茶推到季先生面前,淡淡道:“季先生与师父是忘年之交,小僧又是季先生的小辈。师傅二字,小僧实在当不得,还请季先生唤小僧法号吧。”
季先生了然虚生口中师父所指,浅笑颔首,微尝一口香茶,顿时齿颊留香,“好香的茶,这花香片是从哪买来的?”
“是小僧自制压成。”虚生从兜中拿出枚铜钥匙给子规,“你去柜里拿袋香片来。”
“被你师父知道我拿你东西,一定会挤兑我。”
虚生指尖小心翼翼地摸着小柜中另一个茶罐子,呆愣片刻,笑道:“之前怀公子来时,带过一袋岳山银针,小僧没来得及回礼。正巧小僧周遭没人爱喝香茶,放着也是可惜,季先生还请别客气。”寒暄话说罢,屋里突然静了下来,四目相对之间仿佛已是高手过百招的试探,虚生忽地一笑,开门见山说:“不知季先生今日来枯草庐,是为什么事?”
季先生和善笑道:“你是小儿明墨的朋友,在我面前也别用谦辞了。”想了想又道:“我听侄儿德恩提起过你,前些日又听三弟妹说起你救过她的事。所以登门来谢。”
“使不得,贫僧受不起季先生深谢。”虚生显得受宠若惊,忙道:“贫僧只是恰好路过,既见人有难,理当出手相助。没想会与隐世山庄这般有缘。”
季先生轻吹杯口袅袅轻烟,目光不时拂过虚生恬谧的容色,试图从中寻到一丝算计,“听明墨说,是你根治了他儿时的旧疾。作为母亲,理应亲自上门道谢。不过从前没听你师父提起过你擅于医术,还真有些意外。”
虚生大方回道:“贫僧不才,误打误撞拔出深根在怀公子体内的虚症,但没根治怀公子的旧疾。说道这事,还望季先生原谅贫僧照顾不周,使得怀公子在我这突发隐疾,养了好些日子才好。”
季先生在传书中早有所知,轻摇头毫无怪罪之意,叹息道:“我这儿子生来身子弱,好好的一副眼睛,也因为幼时的病给折了。我有收到家书,此事本与你无关,多亏你用心照料,不然怕是他也无法这么快养好。”
“到底是因为贫僧发得病,贫僧难辞其咎。”
眼神是最瞒不住人的,季先生注意到虚生眸底隐现的内疚,江湖人都知性子淡泊如水的妙僧,竟会为自己儿子流露出真性情,季先生不由对虚生多了分好感。略略环顾屋里陈设,琴棋书画齐全,摆设雅致,像是间书院,季先生笑道:“你很小时,玄空有说过你是个武学奇才,怎么现在倒不如你几个师兄了?”
是关心还是试探,或是两者都有,虚生猜不透,只是如常表现得滴水不漏,淡笑道:“大抵是我慵懒,心思不在学武上,辜负了师父的期许。”
季先生对虚生的话不以为然,一哂道:“学武不过是为强身,其次才是护己助人,哪里有高低的区别。你师父最大的期许便是你可安好一生,至于武学造诣,各人都有自己的造化,你要真不喜,谁也不会勉强你。”
一番话说得是推心置腹,虚生无言望着季先生,顿时明白怀明墨的性子何会如此,眼前人明明对自己满腹疑窦,可话语神色满是真诚,有其母怎会没其子。
虚生一眼看透季先生对自己的心思所想,掩饰地越发好,从容笑说:“贫僧铭记季先生开导。对了,季先生今晚是打算住在寺里吗?贫僧得让子规去寺里通报一声吧。”
“不用。”季先生解释道:“近来武林中发生的事,想你也知道。我还要赶去东宗探个究竟,就不在寺里落脚了。”
“好,那明日去寺里时,贫僧会同师傅和方丈说一声。”
季先生盘腿而坐,点一点头说:“听说香盗有夜访过少林寺,想必是起过冲突,可有人受伤?”
“香盗似乎没有与寺里人起冲突的打算,她闯进藏经阁被发现后,就脱身逃走了。”虚生把桌上一碟点心递给小肚咕噜直叫的子规,又絮絮闲言:“虚悟师兄在寺门口与香盗交过手,我听子法说,两人交手不过数招,香盗便溜走了。不过事后贫僧没与虚悟师兄谈过此事,其中具体事宜并不清楚。”
高手过招从不需直言逼问,只需一个眼神、一个语调的错漏,就能看出对方心思。季先生行走江湖多年,见过武林善恶无数,本以为识人善辨,可对虚生半点法子没有。
季先生笔挺的肩背微有些颓,眉眼柔笑如似弦月,看无别样的笑中,虚生窥视到一丝藏得极好的失望。“既然无恙,那我也就放心了。”
虚生见季先生做起来状,连忙笑着留客。季先生虽看不透虚生伪装下的模样,可对方客气的话语还是辨别的出,遂找个借口离开。虚生亲自陪季先生走到后山小林,直到确定季先生远去,才稍稍放松面如冰雕的神情。
子规望着发愣的虚生,轻扯月白僧衣袖口,“师父,很喜欢这位女施主?”
“喜欢,也喜欢她的儿子。”虚生仰头远眺,声音中透出稀微的艳羡与疲倦,“他们都是好人。”
子规拉着虚生的手,肉嘟嘟的脸贴在虚生垂下的手背,话里带着孩童独有的稚□□音,天真地咧嘴一笑,“师父也很好。”
“后山风大,回去吧。”
往后的几日,再无人来枯草庐探访,寒风愈烈,北风刮来白梨瓣般的银粟,飘了两天两夜,渐渐地覆盖住通往无妄崖所有的石阶路,似欲将枯草庐与世隔绝。山路难行,虚生再不许子规每日上下山取食,师徒两人也不能饿死在山上,所以每两日会亲自去寺里走一回。
这一日,孤立在荒山漫雪中的枯草庐迎来难得的客人,此人一身素麻皓白的僧衣,布满满上的褶皱,仿佛诉说着岁月流逝的痕迹。苦难入寺修行已有四十余年,仅是在入寺那年来过无妄崖,不想故地重游,变化如此之大。僧衣随风翩翩,苦难轻扣两下铜环,等没一会儿,子规闻声从里打开屋门。
子规呆愣地仰望面前高挺的身形,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客人,直到覆在苦难肩头的积雪掉落,子规顿觉寒意,瑟缩打了个机灵,木讷道:“太师叔……”
“虚生在里头么?”
子规如实道:“师父在屋里。”他说罢没有让出路的意思,不知所措地回头张望屋里数次,显得有些左右为难。
苦难挺立在风雪中,没因雪虐风饕的□□而佝偻了笔挺的身背,他的手被笼在僧袍长袖中,不停地拨动一百零八颗佛珠,面上神色宛若玉佛不见骄躁,紧闭的双唇,也没开口催促子规让道。
让长辈站在屋外静候是件有违纲常的事情,况且是在漫天风雪的日子,偏生虚生就是不安世俗的人,寺里上下无一不知,而苦难又是修行数十载的少林高僧,更不会一般计较。
枯草庐屋门关不得,子规也不能抛下苦难独自进屋取暖,只得哆嗦地陪在门口受冻,没多久双唇已冻得发紫,面颊绯红,皓齿止不住地打颤。大约半盏茶后,屋里缓缓传来嘱咐声:“师叔请进。”
作者有话要说:
虚生:见不到的第二天想他……
怀明墨:居然没亲自送我,森气
作者:别给我撒狗粮,嗝~
第37章第37章
一门之隔,屋里屋外全然是两世界,苦难僧袍上的冰雪入屋即融,雪水洇如僧衣,偶有几滴顺衣袖滑落。许是屋中太过热燥的缘故,虚生只着了件薄衣,双颊却犹是润红。走到苦难身旁时,苦难竟觉那素白僧衣下透来的阵阵温热,及游走在肤间的一股浩瀚之气,而且真气的淳厚远在自己之上。
“你……”苦难惊异于虚生的内力,话到嘴边又被吞回肚里,平和道:“难怪虚济冬日里总往你这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