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鸣啾啾(8)
尧白站在屋子中央,猜想或许和尚下山有事,一两日也就回来了。只是他还没有独自在这草屋过过夜,在屋里转了几圈,又在窗前坐了一会,总也不舒坦。一会觉得屋子太安静,一会又觉得河蛙跳虫太吵。
他在蒲团上坐到月上中天。怕和尚明早突然回来见着屋里多个活人会被吓着,尧白又变回了鸟模样,跳上枕头睡了。
第二日暖阳斜斜入窗,尧白在和煦的橘色光晕中伸了个懒腰。
第三日天飘起雨丝,细风送雨,窗台前和尚平日打坐的地方氤氲一片湿迹。
第七日,草边打盹的河龟看到一个身着雪青长衫少年从草屋里走出来。他走在廊上,取了屋檐边挂着的镰刀,又背上竹背篓,往山坡上去了。
白鹭从对岸掠过来,朝河龟说:“你看,是那鸟。”
上山的路尧白跟着和尚走了很多回,不过他要么是飞的,要么站在和尚肩上。这样一步一步走上去还是第一次。露水还未散去,凝在草叶上闪着五彩的光。黏黏的泥土一寸寸糊满了鞋面。尧白找到长着锯齿叶的草,割了满满一背篓回家。
河边的草长得茂盛,兔子和小鹿不缺吃的。只是这种带浆的嫩草尤其可口,但常长在山上,闻不凡走了这些天没人再喂它们。满地的兔子闻见了清甜味,蹦蹦跳跳地围在尧白身边,白团子一拱一拱地可爱得很。
尧白坐在花丛里,怀里抱着只兔子,正拿着根草喂。他一会看草屋一会远远地望向山下,神色淡淡地。
太阳滑下山丘,尧白仍然坐在原地。河龟驮着白鹭慢慢爬过来,白鹭看着尧白问:“和尚走了,你要留在闻远山么?”
河龟多了几千年的见识,虽然看不透尧白的真身,却能看出他修为不凡。也看得出和尚走了,这鸟的心也没有留下。
他伸着脖子看向尧白,声音沧桑又萧索,“和尚非凡物,自有更好的去处,你也一样。”
尧白等到第十天,和尚依然没有回来。小院还是那个小院,枣树白花谢后结上了小果。草屋还是那个草屋,只是桌上的书没人再翻,打坐的蒲苇团也积了薄灰。属于和尚的气息越来越淡。
夜里又是一场大雨。雷鸣和闪电渐次落在山中。草屋一角不堪雨淋,终于在清晨时斜斜地塌下来。
尧白从梦中惊醒,光着脚跑出来查看。
他站在廊下看着垮塌下来的屋角,雨水将碎草冲刷,凌乱地散在院里。他静静看了一会小院,又移目看了一会朦胧远山,半晌才慢慢转回身走回屋里。
第二日天放晴,河龟没有再看到雪青长衫的少年。
——
尧白临走时抱了只兔子回梧桐林,对这只凡间兔子宝贝得不得了。不仅把它安置在自己的巢穴里,还一有空闲就抱在怀里摸毛喂食。俨然当成二胎灵宠来养。
水月不大高兴地围着兔子嗅来嗅去,发现这只兔子就是普通兔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兔子还恃宠而骄,时常霸占水月打盹的地盘。
导致水月每回看见它都不由自主地紧紧爪子蠢蠢欲动,很想上去挠它个满脸大花。
可惜每次尧白都能在它刚抬爪的时候叫住它,并且凉凉警告说再欺负兔子就剪掉它的毛。
水月险些气晕,连夜跑去人界吃了五只烤全兔才回来。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等它单方面闹完脾气回到梧桐林的时候,发现那只宝贝兔子也变成了烤全兔。
尧白拎着一只兔腿坐在梧桐树上,晃荡着脚丫吃得正香。另一根枝丫上坐着桑宿,正聚精会神地啃兔头。那颗骷髅一样的兔头被她双手碰着,两只巨大的黑洞眼窟冷不丁对上自己。正巧桑宿看到了它,伸出油腻腻的手挥了挥,“哎呀,水月回来了。”
不知怎的,巨大的恐慌随着桑宿笑吟吟的一声直窜天灵盖,水月一声惊叫闷在嗓子里,撒腿就逃了。
他此时此刻忍不住怀疑,他能在尧白身边活这么久纯粹是长不大肉少的缘故。
“嗳,”桑宿伸长脖子往水月逃窜的方向瞧了瞧,嘀咕道:“它跑什么呀。”
尧白啃干净了手里的,又探身回巢穴拿了另一只腿,撕下一大块肉递给桑宿。这肉烤得美味,外皮酥脆脆地,咬下去咔滋作响。尧白吃得开心,嘴上的响儿和双脚晃荡成一个节拍,树上的叶子都跟着他摇。
尧白刚回来那几天因为和尚的离去整日郁郁。桑宿来看他,他坐在巢穴里抱着兔子,很忧愁地问桑宿:“为什么漂亮的东西总是留不住呢。”
桑宿爬进他的巢穴,抱着双膝和他蹲在一起,很不理解地瞅了他两眼,努力做出怅然模样,真诚地道:“一个和尚罢了,西天梵境遍地都是。何况一个没有半分修为的凡人和尚,不值得你这样伤神。”
尧白一下一下摸着兔子,立刻道:“可是他好看呐。”
“凡人和尚。”桑宿继续道:“眨眼就老态龙钟驼背秃顶。”她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这样你还觉得好看吗?”
这话正好戳到尧白痛处,他沉默了一会,想起第一次见和尚的情景,他就清清冷冷地站在那里,却比百鸟朝凤时万千流光更耀眼。
尧白低声又重复了一遍:“可是他确实好看。”
只是这样好看的人却不能再看见了。尧白突然明白为什么凡人会对着落日夕阳顿生感慨,那是对即将消逝的美好的惦念,是对美好无法挽留的哀愁。
他爱漂亮的东西。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唯独美最刻骨。漫漫神途若不钟爱点什么,日子过得也太没滋味了。
桑宿看着他垂下眉眼,叹了口气:“看来你是真的很难过。上次见你这样还是琉璃千华镜碎了的时候。”
尧白愣了愣,这是挺久远的事了。他对一样东西喜欢时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但是却难得地不执着。就像那面镜子碎掉的时候,伤心难过是真的,如今恍然提起却也心平气和。
琉璃千华镜是他父君去极寒之北游历回来带给他的。镜子本身很华丽漂亮,镜中装着六界山川人物,美人美景都在镜中,他爱不释手。不幸有次遇上青岫黄黎打架,他去拉架时那面镜不慎掉出来摔得粉碎。
他捧着破碎的镜片大哭不止,躲在梧桐林伤心了好些时日。
现在的心情与那时有些相同,又不全相同。尧白说不清在草屋里独自等待是什么感觉。他觉得和尚会回来,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煎熬。他坐在草屋中眼看日升日落,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地失去某样东西——或许可以称之为他与和尚间浅薄的缘分。
和尚是不一样的,他不是琉璃千华镜,也不是他曾经拥有的任何漂亮东西。他鲜活,亲近,有温度,不像过去他所见的那些美。
可是他却和过去他所见的那些美一样离他远去。
回到梧桐林后连续几夜和尚都入他梦。在梦中他看到和尚铅白的身影,看到他画一样绝美的脸,看到他在桌前煮茶,在河边洗衣,看到他步步远离,缓慢远去。
一天早晨醒来,清甜的晨雾扑面入鼻。他光着脚站在树枝上。看到天边铺开的橘红云彩随风漫卷,三两仙鹤从头顶飞过,耳边是渊云潭潺潺水声。水月用枯枝摆成的鬼脸栩栩如生,每一片梧桐叶都像是缀了碎金一般粼粼生光,云高高飘在穹宇,雾薄薄垂在林中......。
然后他回身钻进巢穴生了把火。顺便顺风传了句话,喊桑宿过来吃烤兔肉。
桑宿看着与前些天判若两人的尧白,甚为欣慰,连连夸赞这兔子烤得美味,并道:“这就对了,好吃好喝才是正经。一个和尚走了还有千万个和尚。”
尧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口问了一句:“烙阗的魄找得如何了。”
“且头疼着呢。”桑宿道:“这些天我看了闻远山上千精怪的魂魄,一无所获。我琢磨着还是要亲自去凡界看看。”
“也可。”尧白吮干净手指上的肉汁,道:“只是你要尽快。灵魄久不归体万一有其他变故。”
桑宿点点头,“晓得了。”
第8章 凤凰生神域立
大乘梵境位于极西之地,故又常称西天梵境。莲花结界环绕四周,时时都有荷香。每日黄昏,茫海上便会传来阵阵佛音,宛如水中万千生灵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