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46)
两人之间一时安静了下来。他们曾总是这样挨着坐在一起,是那黑暗地下室中彼此唯一的光。但却是第一次在阳光下这么无所事事地坐在一起,再也不用想象彼此,只要一扭过头,就能看到对方亮晶晶的眼睛。这感觉好得不可思议。
这里没什么风,阳光烤着落叶,散发着一股优美的冬日气息。而罗伊全无心情欣赏。他时不时偷偷瞄葡萄那只轮廓小巧的手,迟疑许久,刚探手,葡萄把手放到了自己的腿上。罗伊捞了个空,那只手尴尬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夸张的曲线,若无其事地挠了挠头。
“罗伊……”
“嗯。”
葡萄侧过头看着他,担心地问:“你……你之前说,你要跟我去北荒,算数吗?”
罗伊听到这个问题心花怒放,心想我正担心你独自跑掉!他想也没想就说:“去啊。”高兴得仿佛葡萄说的不是北荒,而是马戏场。
那副确信的样子令葡萄的忧心散去。他收回目光,抿着嘴,嘴角微弯了弯。
罗伊:“只要你不嫌弃我。……嫌弃我也是要去的。”
葡萄拼命摇头,刚刚削短的头毛跟着一翘一翘的。罗伊看看他,拿起那把小刀说:“替你修修毛。”
葡萄摸摸头发,摸到了翘起来的一小撮。
葡萄转过身背对罗伊,罗伊一边研究他的头发,一边令人担心地说:“别担心,我之前在军队里就是修毛的一把好手。”
葡萄的头发十分的软滑,指尖埋入他的发丝间,只有丝丝凉意,没有什么重量,好像探入了细细的水流中。发梢被他自己削得发梢有点炸。罗伊轻轻捋起一撮,忍不住被他发间露出的小巧耳朵吸引目光。
葡萄是木精灵,罗伊想,可是他看起来和人类也没什么不同。一定要说的话,就是比人类可爱一点。具体为什么可爱,罗伊也总结不出来。
葡萄刚刚沐浴结束,穿着一件松松的袍子,头发下露出的一段脖子苍白且湿漉漉的。罗伊看着看着,忍不住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拇指轻轻抚他微凸的颈骨。
“好瘦啊……”罗伊轻声叹息,从发根一节一节地摸到领口边缘。他想起了那只从守门人那里塞过来的死老鼠,眉头拧了起来。他不在的期间,他不知道葡萄经历了什么。而现在,这一节节的颈椎骨将葡萄受过的苦难复现在了他面前。那股愤怒复燃了。
罗伊放下那把小刀,从后面紧紧抱住葡萄。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来的。”他内疚地说。
葡萄对他的举动有些惊讶,回头看了看他。他看不到罗伊的脸,但是能感觉到他很难过。仿佛需要安慰的人并不是葡萄,而是他自己。他需要借助葡萄的体温,平复自己无能为力的怒火。葡萄于是没有动,安慰地摸摸罗伊的手。罗伊反手把那只手握住了。
罗伊说:“我好冷。”五指慢慢与他的手指扣在一起。他再次悄悄地在葡萄的肩上落下一个吻。隔着衣物,葡萄感受到那灼热,耳廓微红起来。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罗伊的耳廓也发红着。
罗伊:“我入伍的时候,曾向坎贝罗宣誓忠诚。但我其实是为了钱去的,我弟弟读书需要钱。我虽然不想为坎贝罗付出生命,但我就是为了我弟弟活着的。如果是为了他好,那就算让我去死,我也愿意。”
在提到弟弟的时候,葡萄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起来。罗伊并看不见,他动情地说:“我看到我弟弟活着的时候,我又找到了活着的希望。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葡萄,你给我活下去的希望……我都想放弃了,但你还没有放弃奈特。所以我的忠诚属于你。”
葡萄的手指微微收紧,身体也不自在地挺直了。他从罗伊怀里挣脱出来,慌乱地抓起那件罗伊给他的外套,塞进他的怀里:“冷就……就穿衣服。”
罗伊被这样拒绝,深受刺激,脸红起来。
葡萄像只被吓到的野生动物一样逃到了一边。罗伊一时不知道如何挽回。
我在自作多情……还抱了他!罗伊痛心疾首地想,啊啊啊我怎么会怎么糟糕!
而葡萄反应过来以后,也开始为自己的过激反应而后悔,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罗伊咳了一声,转变话题说:“跟我去见见我弟弟好吗?我陪你去北荒,我能带上我的弟弟吗?”
葡萄找到了台阶下,拼命点头。罗伊注意到他的头毛又翘起了两撮,忍不住盯着看,但没有再说什么。
奈特与葡萄的初次见面还算顺利。罗伊站在他们中间:“奈特,这就是葡萄。是他救了你。”
奈特上前,按照学院所授的礼仪,向葡萄致了一个下位者对上位者的礼。两人的目光短暂地接触,葡萄马上避开了目光。而奈特好像也对他毫不好奇,保持着非常大方的社交礼仪。
罗伊一开始非常担心弟弟说出不像样的话来,但他突然发现,经过这一次后,奈特也成熟了。他一脸严肃的样子终于有点像个男人了。但是这小子心里一定惊讶得很吧,葡萄不是胸毛大汉,罗伊好笑地想。
他们决定在石洞里修整一天,第二天,他们收拾简单的行囊,将旧时的伤痛留在了旧地,就这样,连葡萄去北荒做什么都没问,就与他一起向着北荒地带出发。
第43章
罗伊说,在他们从北荒回来的时候,留下了一条布鲁打通的道路。他们沿路做了记号,可以沿着那条道顺利地到达北荒。兄弟俩还因为弄丢了布鲁而有些遗憾,说它是个听话的好猴子。
罗伊一行先来到了最近的云彩镇。他们挨家挨户地敲门,若是有人来开门,奈特就上前礼貌地说:“你好。我们是北上的旅行者,需要换一些生活用品。我能代写书信,我的哥哥能帮忙干一些活。我的弟弟会看病。你们需要哪一样呢?”
如果有人有需要,他们就用自己的本事换一些东西。一天后,他们换到了一些干粮,旧的锅和碗,和一条非常暖和的大披肩。罗伊将它罩在葡萄身上,用一片树叶领针固定。葡萄身上那件不合身的外套终于回到了罗伊身上。他们找遍了整座镇子,在愿意换鞋的人里,只有女孩的鞋大小合适。葡萄于是拥有了一双女式的布鞋。他很满意鞋子上的小叶子刺绣。
奥利金人大多喜爱安居乐业,没有出游的习惯,他们对旅行者的见闻非常感兴趣。一位十二岁的小女孩坐在窗台上,晃着脚要求他们讲讲途中的趣事。奈特极其浮夸地讲述了他与哥哥前往北荒途中,如何与土拨鼠机智搏斗的故事。小女孩托着腮,听得满眼小星星,高声说:“这比那位吟游诗人讲的故事有趣多啦!”高高兴兴地给了他们好吃的草莓卷饼。
罗伊:“我们只是看到了土拨鼠,哪里有搏斗?土拨鼠那短短的手能战斗吗?”
奈特理所当然地说:“太迂腐了,哥哥!听故事的人要的是故事。我给她故事,她给我卷饼,不是双赢局面吗?!”
罗伊揶揄他:“你是不是兴奋过头了点。”
奈特:“……是吗?”他冷静下来,递了一个卷饼给哥哥,另一个给葡萄,自己的拿在手里一口不动。
这一天天黑前,他们敲响了最后一家的家门。这一家严格来说并不住在小镇上。他们在走到镇尾的时候听到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歌声,想起了小女孩说的“吟游诗人”。
走近后,发现明明已经快天黑,房里还是没有透出灯光。门敲了很久也没有人应。正准备离开,门吱扭一声打开了。
一开始他们以为开门的是个老人。那人一头银白的长发,但仔细一看,脸却是个青年。他的双眼被一条白布蒙着,露出的下半张脸生得十分周正。
他问:“三位陌生人找我有什么事吗?”声音非常悦耳,刚才听到的歌声正来自于他。他嗅了嗅草莓卷饼的味道,“你们来自镇上,但并非镇上的人。”
三位旅行者因为对方的奇怪行为而一怔,然后反应过来,对方是一位盲人。
“你好,”奈特上前,“我们是北上的旅行者,”打量他那贫穷的屋子内部,迟疑地说,“我们想换点生活用品,你需要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