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
眼前亮了起来。
等眼睛适应光线了,路迎酒看到了一片黑云。
云如泼墨,小雨淋淋沥沥,月山疗养院洁白的墙壁被水流冲刷。女人站在院门口,撑起一把白雨伞,小心翼翼地趟过水洼。
她看起来很眼熟。
六十多岁的人了,鬓角带白,却因为气质出众,穿着纯白裙子丝毫没违和感,反而显得年轻。
路迎酒低声说:“她是张念云。”
也就是叶枫的二奶奶。
张念云一路朝着山上走去。
下了雨,山间的石路很滑,她轻盈得像一只鹿,一把莹白色的雨伞在阴翳苍穹下,亮得发光。
一开始路迎酒有点疑惑:谛听应当是穿梭在镜中的,这山上也没镜子,他们是从哪里看到张念云的?
敬闲猜测道:“山间有积水,水面的反光或许与镜子相似。”
“有可能。那谛听的力量是真的强大。”路迎酒说。
积水无处不在,加上它听晓人心的能力,堪称恐怖。
路迎酒心想,难怪张家这么崇尚天道,光是赐给谛听的能力,已经厉害到匪夷所思了。更何况,在其他方面,张家肯定也得了益处。
张念云沿着山路一直向上走。
这条是拜山的道路,通往那35座离蛇亭子。路迎酒他们在逃离村子时都是走过的,眼下再见到,心中不免有几分感慨。
只不过现在又不拜山,天快黑了,张念云独身一人上山做什么?
走得累了,张念云便往自己身上用符纸。
等天色更为暗淡,她请了神,脚步越发轻盈快捷,不知快了多少倍。再加上她对山间道路熟悉,经常抄小道,不过半小时过去,已经走过了前八个离蛇亭子。
再之后张念云停在了第十个亭子处。
这里有四个休息的小木屋。
路迎酒他们也是住过的。
她进了叶德庸那一间,打开地下室,顺着楼梯下去,底下就是她的小卧室了。
屋内布置得很整洁。
她打开衣柜,从层层叠叠的衣衫下,翻出了一个铁皮盒子。
——正是装满了路迎酒照片的那一个盒子。
她犹豫了半天,拿一条丝巾把盒子包好,抱在怀中,出去小屋。
然后她就这样抱着铁盒,继续赶山路。
近两个小时后,天色昏沉,莹白色雨伞仿佛一朵山间的花,随风飞舞,攀上一个又一个陡坡。张念远靠着请神后良好的夜视能力,快步行走于山间,在远处看到了第二十座亭子。
打开地下室的门,进去后是休息室。
沙发柔软,几盏灯温柔地照亮地毯。
里屋有人。
张念云收好伞,抖落伞面晶莹的雨珠,将其轻靠在角落。
她缓步走向里屋,敲了敲门:“德庸?”
“唉。”屋内人应了一声。
门锁哐当作响,门开了,露出一张苍老又严肃的面庞。
叶德庸。
他问:“怎么那么晚?”
“院里有病人突然发病了。”张念云说,“花了点时间。”
叶德庸略一点头,两人进到屋内。
画面一转,角度变化。
这回,路迎酒和敬闲是从屋内的一面小镜子里,看着那两人了。
叶德庸桌上放着山脉的卫星图,墙上挂了各种晦涩的符文,书架的典籍堆得如山高。
他在图上勾画了许多线条,字体密密麻麻。
一条条速溶咖啡的包装,一包包泡透了的茶袋……他已经工作很长时间,眼中满是血丝。
路迎酒知道叶德庸在谋划什么。
他想让蛛母入侵山脉,寄生在离蛇身上,好让死于泥石流的叶枫复活。
张念云的目光扫视过他的成果。屋内的光昏暗,她没有太多的表情,一滴雨水顺着发丝,流过她鼻子旁细小的皱纹。
良久后,她低声说:“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是我没拉住他。”叶德庸说,“不论怎么样,我都要把他带回来。”
哪怕是背叛契约的鬼神,哪怕是牺牲他视若生命的疗养院,和村中的村民。
他和张念云没有孩子,将叶枫视若己出。
屋内灯光闪烁一下。
两人无言。
隔了一阵子,叶德庸看了眼张念远带来的铁盒子,问:“怎么,出什么事情了吗?”
路迎酒不禁屏息。
果然,叶德庸也是知道他的事情的。
“……没事。”张念云摇了摇头,“这边工具多,我想给箱子做个备用钥匙,给你保管。”
这是挺正常的一句话,但叶德庸察觉到了不对。
张念云是个很细心的人,绝不可能丢掉、弄坏钥匙。更何况,这个箱子她只放心她自己打开,平时连叶德庸都没这个权力。
叶德庸再次问:“出什么事情了?”
“以防万一而已。”张念云说,“以防万一。”
她没再多讲,拿起盒子去了别的屋子。
用沉重的钥匙打开铁盒,里头一张张都是路迎酒的照片——小时候的照片。
从一岁到七八岁都有:庄雪推着婴儿车带他去公园玩、他在海边堆沙堡、他站在街角看其他小孩子跳房子、他背着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
在最开始的一张照片背面,写了:【1/59】
再看到这个数字,路迎酒心中感慨。
第一次见到时他不解其意,只觉得张念云可憎,竟然悄悄监视他和庄雪那么长时间,毛骨悚然。
他现在明白,这【1/59】指的是那场未完成的献祭,他是最后一个祭品。
身后传来脚步声。
叶德庸还是跟过来了,站在她身后,一起看照片:“他都长这么大了?”
“嗯,他和叶枫差不多大啊。”张念云目不转睛地看着,笑了笑,“没想到吧,时间过得那么快。我们早就是老奶奶老爷爷了。”
也不知是不是路迎酒的错觉。
她的脸上……近乎是温柔。
叶德庸哼了一声:“我什么时候否认过自己是爷爷?还不是你整天爱美。”他顺势揽上张念云的肩,“等叶枫和他的事情都解决了,我陪你去散心。”
张念云瞥了他一眼:“得了吧,糟老头子还想跑出去玩?”
叶德庸难得勾起笑意:“这不是为了你吗。你说去哪里比较好,国内还是国外,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草原、大海和沙漠随你挑。”说完,凑上去亲了亲她的侧脸。
“行了行了。”张念云也笑了,把他推开,“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不要那么早策划。”
说完这句话,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空白了一瞬。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叶德庸问,扯来一张椅子坐在旁边,“讲话老容易分心,又是配备用钥匙又是这种表情。”
“真的没事。”张念云笑着摇头,“有空你就少说几句话,来帮我配钥匙。”
于是两人并肩坐着,颇为温馨。
殊不知几年过后,约定好的旅行还未实现,张念云就自尽了这个地下室。
而叶德庸召唤来蛛母、复活了叶枫,守口如瓶地度过了接下来的数年,直到疾病将他与他的罪恶感带走。叶枫将他的骨灰带走,撒入大海,消散无踪。
路迎酒的眼前一黑。
画面消失了。
等他再能看清楚,面前已是截然不同的场景。
暴雨哗啦啦下着,水流奔涌过疗养院的窗户,一阵电闪雷鸣。
气压低,就会让人犯困。
一个护士打着呵欠,抱了一堆资料走进张念云的办公室,说:“张医生,今天叶院长不在,主任让我和您说一声……张医生?张医生?”
张念云眼睛都不眨,直勾勾地看向窗外。
路迎酒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
铁青色的天幕中,赫然是一只巨大的眼睛!
它并未看向张念云的方向,而是冷冰冰地转动,似乎在别处找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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