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行已经没有抱着他了,跑到一旁烦闷地叼了根草嚼着,每一道齿印都像抽在他心里的一鞭。
手掌撑在淋湿的石台上,仿佛触着一具死尸,刺骨冰凉。
该疼还是该恨,他不明白,他心里乱了。
恩萧嘴角僵着,缓缓地泛起一波苦笑:“谢知行,恨我吧?”
谢知行良久把草根吐了:“不怪你,恩萧。即便你不说,他也会杀人的。”
他给恩萧找借口,也给自己找借口。
恩萧:“没用的,是我出的主意,我是罪魁祸首……你不用替我找借口。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可怜我。我是让你看清楚,我是个什么人。那三千亡魂,已经与我形影相伴多年了,他们怨我,我知道。”
他说的是夜里那些如影随形的鬼魅声,那些永无止境的梦魇。
“人果然是不能轻易犯错的,有些事情可以很轻易就过去,但有些事情,像罪愆,是烙在骨头上的,想忘掉,除非抽骨洗髓……但我已经完全腐烂掉了。”恩萧说,“但说来也奇怪,从前总是阿沉陪着我,我就能安心,现在换你来了,我竟然也不会梦魇。”
谢知行想起夜里恩萧偶然会抽动惊醒的身躯,似乎自己的心脏也跟着抽搐了一下。他磨磨牙齿:“我比不上你的阿沉。”
恩萧的眼神黯淡下去,喝一口热水,呼的气像吐出一口苦涩的尼古丁:“你们是不一样。阿沉……始终是我亏欠他。”
十几岁的那段日子最为失色。
研究所的动作很快,用了三个月研制出解药,丧尸潮很快抑制下去了。然而这次城邦损失惨重,内城封锁,中城外城未来得及转移至内城封锁区的居民,就只能随着外面丧尸一起死了。
谁死了,谁又该活着,刽子手杀人如麻,手起刀落,什么也不记得。
误杀在所难免,城墙倾颓,血泊蜿蜒,像溃堤的恨意,绵绵不绝。
枪炮、病毒、尸块,满目疮痍。
于是数量本就算不上多的人类,经此一劫,一下又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人口。曾经遍布地球,乃至飞向太空的人类,如今剩下不到十万。
终究是人类失败了。有人想要研究强健体魄、最好抗辐射的血清,实验不太成功,又没有能力控制变异体,研究所主管的博士疯了,城邦是人类的囚笼,耗尽力气也出不去。
育儿所本着节约有限资源的原委,不扩大人口生产量。
恩萧的日子难熬。他看得出来,平日里仆人对他是尊敬,心底即便说不上喜欢,至少也不厌恶的,然而丧尸潮之后几年,人人见他都低眉顺眼,那眉眼里含着的是惧怕。
十四岁那时他已抽条拔节,身段颀长,单薄的脊梁骨透着韧劲儿。那时他的气质、脾性已可见一斑,他是一把剑,只是那时更薄更轻,这时更锈更旧。
其实那时才是他第一次见到酒,是讨好的下人送来的,说喝了能忘忧。
林沉进房时便看到,眉头动了动:“少爷,您手上拿的可不是好东西。”
“怎么?”恩萧端着那酒壶晃了晃,皱着眉吸了一下那酒气。
“少爷可不知道,这东西是下等人喝的。喝了要发疯,样子很难看。”林沉夺过酒壶说。
“……这样啊。”恩萧说着,在躺椅上挪了挪身子,看苍茫月色。
前日的月色染着血色,是锈蚀的、古旧的黄。今天起了点微风,月华清朗。
“阿沉知道少爷心里愁。”林沉站在一旁,静默中低低开口。
他开始变声了,声音糅合着男人的低哑和少年人的清脆。
“少爷这些年总是在惩罚自己。”他说,“可是无论如何,请不要自贬身份。”
林沉拿着酒壶,说:“无论别人怎么样,您都是世界上最尊贵的少爷。”
恩萧摘下那一朵山茶花,借着月光看了看,说:“脏了。”
“我给您送去洗洗。”
恩萧手腕一翻,任凭花从掌心滚落:“洗得干净吗?”
“……能的。”林沉接住沉甸甸的银花,砸得手心生疼。
恩萧的笑也像那朵花一样生硬:“阿沉,你说人死了会变成什么?”
“白骨一堆。”林沉说。
“是会变成灰烬。”恩萧说着,抬手在虚空里一描摹,“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灰烬。”
林沉想都没想:“阿沉就不会。哪怕阿沉死了,阿沉也要化成风,替少爷把灰烬都吹走。”
风起了,居民们暖黄的灯火隔着夜跳动,一派凋敝景象。恩萧支起身子来,说:“我这样子,你不怕我?不讨厌我?”
“少爷知道阿沉心中所想。”林沉低头,面上微热,“少爷,是唯一一个对阿沉好的人。”
恩萧嗤一声:“小恩小惠,你倒是珍惜。”
“即便是小恩小惠,也只是少爷给阿沉的。”林沉低着头说,“只有少爷会给阿沉。”
恩萧盯了他一会儿,那人低着头,耳廓都给他盯红了。恩萧挥手说:“你退下,我累了。把那壶冲鼻子的东西也拿走。”
恩萧眉心拧着,川字纹像一个小迷宫,藏了太多的事,绕进去就再也转不出来。越是难受越是说不出口。
“你其实可以和他们一样,见到我提早绕个道,不必随时跟着我……反正我有可能随手给你一枪。”恩萧声音低哑,又瑟,像初冬僵滞的水流。
林沉走到门口,脊背僵了一下,面色难看:“少爷不要这样说。”
那壶酒晃出来,兴许是酒气熏得头晕脑胀,林沉说:“阿沉和别人不一样,阿沉永远跟着少爷。少爷的样子不可怕,阿沉喜欢少爷。”他补充道,“……少爷的样子。”
也许是不习惯这样直白,说罢他逃了。
脚步声还是实实地砸在地板上,只是恩萧听出来有些乱意。
原来没喝酒的人也会醉酒。
“什么叫喜欢样子?”恩萧倒回椅子上,叹了一口。
半夜梦魇来袭,他眼睛紧闭,大口喘着气,怎么也醒不过来。
天色骤变,暴雨敲窗,那些亡灵冒出来,咚咚,咚咚,头在窗户上砸得稀烂,脑浆炸裂,腥臭腥臭。
恩萧……恩萧……
偿命!
救命!恩萧心里呐喊。
窗户要破了,亡灵伸长了舌头看着他,狞笑。
去死,你去死!
救命,救命!
忽地,那雨停了,亡灵消失不见。
恩萧睡得不安稳。最上方的那一幅窗子卡住了,关不上,又未来得及修缮,任雨丝斜入室内。
林沉听着梦中的呼救声,冲进来跪在床头,脱了外袍,用手顶着挡在恩萧头顶。
防水的外袍,他一脱,自己身上很快湿润了。
十四岁的身躯好像忽然拔得很高很高。他未曾低头偷看少爷,眼前果断坚毅,暗夜里发散着沉沉的力量。
他永远是少爷的后盾,他要永远跟着少爷。
却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梢的水经了面颊,烫热了,滴在少爷面上。
迷糊间,却听少爷说:“林沉,你好热……像发烧一样。”
第65章
恩萧的心事是厚重的一块木头,林沉的陪伴就像风,日日夜夜地吹,把他的孤独打薄。他那把阴郁的骨架,终于有点少年人的光亮和轻盈。
林沉跟着他,侍奉总是在两三步开外,不远不近,从不逾越。
只一回,他踩了雷。
恩萧沐浴从不让人服侍,那天家里新来了一批仆人,也许是新人胆小,做事拖拖拉拉,都不敢来见恩萧,导致他的浴袍没有及时送到。
林沉抱衣服来时恩萧已经洗好了,腰上只挂了一块毛巾。当时他正背对着房门,以至于林沉一眼就能看见他肩胛处的伤。
那两块骨头不似常人,有直楞楞的凸起,冲破皮肉,像插着的两根短枝桠,平时遮在衣服底下看不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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