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知道,随着太阳升起又落下,他开始能听懂鹿鸣的轻快,能听懂三两鸟啼的欢愉,以及更最多的,人类来来往往的说话声,百姓赞美他、文人歌颂他,游子跪在岸边,双手捧起清水送到嘴边,然后发出感恩的喟叹。
人类喜欢他。
一朵浪花拍在岸上,白沫荡漾,依依不舍地贴上人类的赤裸的脚心,这是一条大江最原始、最直白的,不知掩饰的开心。
他也喜欢人类,喜欢极了。
就像长辈对晚辈的那种喜爱,人类对于这样一条大江来说,是那么的易碎与弱小,那么的柔软与感性,叫他止不住地心生怜惜,打心底里的,不愿见到这些小小生命露出哀伤的神情。
第一次,他学着去控制自己的波浪,托起即将溺水的孩童,送回岸边母亲身边。差点痛失骨肉的单亲母亲痛哭流涕,双膝跪下,任由水花打湿自己的膝盖,她朝大江重重磕头,大滴大滴的泪滴进江水里,浮泽便清清楚楚地尝见了她的激动与狂喜——虽然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浮泽”这个名。
他开心极了,为自己庇护了人类而开心。
这也是后来所有一切的开端。
人类能够学会水,却绝对驾驭不了水,横跨整个西南的一条长长的江,一到夏季,便时有贪凉的生命落入江中,被不知停歇的水流夺去性命。救过一次之后,他再也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随着越来越多的溺水者被平安送到岸上,这条大江的名气,也沿着河岸传遍整个西南。
人类自发地信奉他、祭拜他,并为他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浮泽江。浮泽,取福泽世人之意,首字替换为“浮”,则是借以铭记江神托浮溺水之人的大恩大善。
浮泽很喜欢这个名字,哪怕并不太懂。
时光从未间断过它的流速,祭拜浮泽神江的庙宇一座接一座地建起,数不清又过了多少个十载,也数不清岸上人类更换了多少代,直到已经没有人还记得这个名字的含义了,浮泽才迟缓地,修炼出足够的智慧,去像人类一样理解与思考。
他意识到自己确实太深、太宽了。人类香火中夹带着太过浓厚的期盼,叫他越发担忧,不敢保证自己能够永远如此万无一失,也害怕被他喜爱的小生命投以失望的眼神。
其实西南地界时常干旱,他是唯一的水源,他想到,或许可以变一变自己的形态。
所以,他卯足力气去分割自己的身体。忍着疼痛与劳累,改道、分流,向北向南延伸出无数的小河小溪,一转眼又是数百年过去,主干汹涌的水流终于归于平缓,江底复杂的地形也慢慢被泥沙填平。
他不再危险了,却也变得不再是自己。
人类毕竟只有区区几十年寿命,他们的记忆更是短暂极,浮泽江这个名字,成为了众多河流中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之一。不过几十年,香火逐渐从旺盛到稀薄,一座座庙宇慢慢冷清、荒废,从前人类凭着想象做出来的江神像,也全都落满了灰。
浮泽不怨,就是有点难过。
当然,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拥有这样复杂的情绪是多么的不正常,更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功德已经浓厚到隐隐散发出金光。
人类已经鲜少需要他的保护了,平平淡淡的日子又过了近百年,直到某个深夜,一个远没有他水深高度的小孩纵身跳进了水里,身后是穷追不舍的狼群。浮泽在修炼中被惊醒,有些惊讶,第一时间想要操控水花去护,却在紧要关头急急收住——因为小孩入水的姿势是那么的矫健而漂亮,他会水,不需要江神贸然的保护。
浮泽静静地观察,狼群失去猎物,在岸边来回徘徊,喝了几口水之后,最终只得愤愤离去。
又半炷香的时间,他才终于发现了些许的不对劲。有血腥味在他的水里弥漫开来,沉进江里避险的小孩浮上水面换了一口气,却再没有力气往岸边靠拢,划水的四肢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缓慢。
这小孩竟是受伤了,大腿处被狼牙撕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没有伤及要害,但被冰冷的江水一泡,血液与体温都开始迅速流失,已经到了昏迷的边缘。
这是浮泽救下的最后一个人。他把小孩送到对岸,聚精会神地守了他一整夜,生怕狼群去而复返。
到破晓,太阳从山后露出第一抹余晖的那一瞬间,功德积满,他还懵懵懂懂着,神格就被金光簇拥从江面破水而出。人间在脚下不断缩小,他越升越高,穿过层层白云,最终,到达了九天之上,成为天界第八十六位仙君。
浮泽还记得那个时候,承德仙君守在他飞升的地方,一身淡蓝仙衣,长身而立,对无措的他露出笑容:“浮泽仙君,欢迎来到仙界。”
算算,到如今已是快要千年过去了,不算很长,但也绝不能说短,算上这一回,他已经欠了承德仙君太多太多。财物能还,只有情谊是如何也还不了,越是想、对承德的愧疚越多,就越是不知今后该如何去面对这个所谓的仙侣。
浮泽往清池里潜,任凭池水没过他的头顶,把发顶也湿透,仿佛自己还是那条懵懵懂懂的浮泽江。
天上清冷万分,而仙人们的寿命又没有尽头,要学会在漫长的岁月里与孤独作伴,几乎每一位仙君,都习惯把任何事情都拉长了节奏,去填补过分空白的生活。
浮泽闭上眼睛,就这么蜷在水底睡了过去。
这一觉,便是五年光阴。
醒来的时候一时回不过神,只见头顶上的水面影影绰绰映出一个人影,慢慢浮出水面,便看到承德仙君坐在清池边上,笑盈盈地对他伸手,一如当年初见。
“浮泽,我回来了。”
浮泽愣愣地看着他,回答卡在喉咙口,双唇无声地开合,却如何尝试都说不出来。
因为他突然恐惧地想起,在人间时,这句话,鬼王也时常说。只不过“浮泽”变成了“阿浮”,而对方也不会这么守礼地停在几步开外,而是直接从背后拥上来,把他整个人拘谨在怀里,带着强势的亲昵,贴上他耳阔,落下不由分说的吻。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的作话好像有人误会了,以为我要换攻,但是,我看起来是这么离谱的作者吗?(挠头)
鬼王,是小三,也要硬着头皮上位!
第三十九章
【鬼王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承德仙君既已回归,便意味着人间这一劫就此写下句点,然,对于此次秩序崩坏,仙界还有许多后续工作需要处理,复盘、记录、清算奖罚,缺一不可。
“浮泽无能,此行未能遵照命格所示庇佑西南百姓,愿受责罚。”烟雾缭绕的天殿中,浮泽一身素净白衣,对着高座恭敬拜下。
承德也撩摆跪地,与他并肩:“愿受责罚。”
天帝未置可否。
点了点头,珠冠冕上玉珠相互碰撞出清脆空灵的声响,待到殿内回声彻底散去,陷入沉重的死寂,才不紧不慢地放下命格金册,对堂下缓声开口:
“浮泽仙君,命格既定,尔为何突然脱离命轨、失去踪迹?”
仙君入世,既以凡人肉胎出世,便要服从人间法则,一切的仙力与记忆都需在投胎之前提前封印妥善,按照常理,本该没有自行脱离命格轨道的能力。然而此行,命格却又真真实实地在宴江身上脱了轨,且当仙界观测到这一点时,宴江这个人已经完全失去踪迹,并直接触发了冥冥之中的秩序纠正,紧急之中天道将庇护百姓之责置换到了同在人间的仙君凡身——蔡立德身上。
直到浮泽回到天庭,整个仙界都无一知晓他在人间究竟经历了何事,但既然结果没有出现太大偏差,其他仙君即便问不出也不会多加在意,唯有承德始终无法释怀,此时听见天帝发问,便在一旁投来了灼灼的眼神。
浮泽垂着头,长发自然垂下,遮挡住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苍白与难堪。他有一万个不愿去回忆那段经历,但事关三界秩序,既是天帝发了问,他便没有私自隐瞒的资格。
“许是时光回溯之影响,鬼王时崤受伤出逃的时间节点略有提前,臣……还未娶妻,便被鬼王强行拘禁。气息消失,想来是被其屏障所隔绝。”他闭上眼睛,声音有些喑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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