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抵达斯库洛斯岛,那是大英雄阿喀琉斯长成的地方,在这之后,他再前往毁灭又重建的特洛伊城,望见城墙巍峨,绵延如不化的雪山。
直到谢凝跟随漫无目的的大浪,坐船去往雷姆诺斯岛。在来的途中,他就听到许多关于岛上的传言,人们都说,统治那座岛屿的不是人,而是一位女神,她知晓人心,洞悉世情,聪慧如雅典娜,美丽又如阿佛洛狄忒。
谢凝对传言并不好奇,也不起探究之心,只是风往哪吹,他往哪漂。不过,他一站上那座岛屿,迎面就过来了女王的车驾。
“多洛斯!”女王站在车上,高声呼唤,“真的是你,我看到你了,多洛斯!”
谢凝这才惊讶地抬起头,毕竟,能呼唤他这个名字的人,已是寥寥无几了。
不顾侍从的劝阻,赞西佩跳下座驾,急忙赶到他面前。
“多洛斯!”昔日的神造祭品,如今容光焕发,欢喜雀跃地站在他面前,“女神昨夜向我托梦,祂说你会来,你果然来了!”
见到故人,谢凝久违地笑了起来。
“赞西佩!原来你到了这里,你还好吗?”
“我很好,”牵住他的手,赞西佩引他与自己一同站上王驾,“你怎么样了?数年前,我也经历了那场动乱,幸好有阿佛洛狄忒的神庙,保护着雷姆诺斯岛。魔神祂……还与你在一起吗?”
谢凝不太想复述那些事了,对于他成神的传说,人间也仍然一无所知,不晓得世间又出现了一位崭新的神明。因此,他轻描淡写,将自己的遭遇一笔带过:“他和我暂时分开了,我在等他。”
从他的口气里,赞西佩似乎察觉出了什么,只是轻轻地“噢”了一声。
女王下令,王宫中顿时以接待贵宾的礼仪,摆起长而奢华的宴席,谢凝推开金杯,只以清水代酒。
“我不再喝酒了,”他说,“多谢你。”
宴席上,他们谈论这些年的时光,赞西佩说起阿佛洛狄忒救了她,并把她放到岛上的事,谢凝同样说了几件他游历列国的所见所闻。待到歌舞结束,叙旧的酒宴临近终末,赞西佩盛情邀请他在岛上小住一段日子。
谢凝想了想,答应了,反正他没别的事做,去哪都可以画上几笔。
是夜,他坐在床边,鼻端忽然嗅到一阵香风,从窗口的轻纱拂过。
“女神。”他抬起头,唤道。
雷姆诺斯岛供奉着阿佛洛狄忒,这里自然是她的属地,自打谢凝牵着天马,离开奥林匹斯山之后,就再也没有和爱神见过面了。
“你在这里,”倚在窗边,阿佛洛狄忒转动着一朵玫瑰,轻轻地说,“不知你是否记得,就在你下山之前,我还在心底祝福着你的胜利。啊,我竟不知道,那祝福可以成为现实,你真的赢过了阿波罗,但用的是众神谁也不曾想过的方式。”
谢凝望着她,点点头,说:“我记得,你对我的帮助,我也从没忘过。”
“所以……”爱神抛下玫瑰,“你真的不打算改变心意了。”
谢凝摇摇头:“不改了。”
“就算是我抚摸着你的膝盖央求?”
“是的,就算是你来说情。”
听了这决然的回答,爱神又是无奈地叹息,又是恼怒地蹙眉,她跺着脚,很不和悦地说:“狠心的多洛斯、无情的多洛斯!怎么,难道我不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和女神么?万物既然挚爱着我,那我就应该有理所当然的特权,你又怎么能对我视若无睹呢?”
谢凝笑了起来,他听出了言下之意。低着头,想了一会,他回答道:“在我这里,你当然是有特权的。我承诺你,在我的画布上,你和你的儿女,会是最后被画上去的神明。”
阿佛洛狄忒思索了一阵,紧皱的眉头逐渐平复,面上亦重现出笑容。
“好罢!”她说,“这是个勉强能叫我满意的答复。好啦,这就算我已经劝说过你了,并没有违背了宙斯的旨意。”
说完,她高兴地冲谢凝致意,接着便化成纷纷飘落的玫瑰花瓣,随着夜风,飞扬上无边无际的天空。
如此又过数日,谢凝不愿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告别了赞西佩之后,他再次踏上了旅途。
这一路上,他见了许多人,遇了许多事,不知是不是过去的经历,已将他的悲伤和喜悦、爱意与仇恨过度消磨,谢凝很少笑,更少有情绪上的波动,就像心上的伤口和痛苦全结了疤,摸一摸,仅有厚厚一层茧壳,隔绝着小小的自我。
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
谢凝在夜间赶路,他攀至山顶,迎着漫天繁星,以及映照着繁星的月光,他忽然想起那个炽热相拥的夜晚,也是有如瀑的月光,从地宫的天顶上倾泄下来。
——“那是我一生中看过的第二美丽的景象,”厄喀德纳虔诚地说,照着月色,他的神情满足而幸福,“现在,我也想让你看看。”
——“你说第一美丽的?第一美丽的就是你呀,我亲爱的多洛斯。”
那一刻,谢凝悲痛得无法自制,面对浩瀚苍茫的月夜,他孤零零地站在山岗上,不由失声痛哭,几近心碎。
第170章 法利赛之蛇(三十六)
春去冬来,谢凝趟过高山和大海。
他素衣简餐,过着俭省的生活。因为是神,是不需要吃饭,亦无需睡眠的永生者,谢凝很少主动追求物质上的享受。他通常选择在乡间小路步行,一走就是几天几夜,觉得自己该停下了,就敲开农人的屋舍,询问他们能否收留自己一晚。第二日晨光熹微,他在草枕边上留下几枚德拉克马,接着悄悄地离去,安静得仿佛叫人遇上了一场伴雾而生的幻觉。
前期,谢凝身上的盘缠多数来自赞西佩的赠予,他不是吝啬钱财的人,遇到独居的老人,穷困的农民奴隶,路上也就随手散去了。散完之后,谢凝想了想,每路过一个繁荣的城邦,他就在广场边支一个画架,旁边写上自己需要筹集的钱数,把自己当成一名卖画的手艺人。
刚开始,来的都是被谢凝外表吸引的人,永生者的无垢光辉笼罩着他的面容,使他在喧嚣繁杂的人流中显得格格不入。等到他画完第一张、第二张,他的画摊往往要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环绕在周边,大人啧啧惊叹,小孩子争相踮着脚,富人出汗的掌心里攥着钱袋,权贵的奴仆大声呼喊着开道……
不过,一旦画到约定的数额,谢凝就默默地站起来,收起画架,拢好散碎的钱币,再掏出几枚,送给旁边的孩童买糖。接着,他重新戴上斗篷,犹如融入大雨的一滴水,他走进人群,谁都不能再找到他的踪迹,哪怕他们之前还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恳请他多画几张。
他如此旅行了好几年,走在偏僻的山野、无人的荒谷,也不是没有遇到打家劫舍的强盗,专门剪径为生的歹人,但神王的誓言是永久有效的。因此,那些强盗连他的衣角也没法摸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凝不紧不慢地走远。
即便宙斯的保证还没来得及发挥它的力量,他身边也跟着许多自发的保镖——厄喀德纳麾下的魔怪,潜伏在阴影中的噩梦,虎视眈眈地搜寻着任何威胁。有很多次,强盗使着弓箭,从远处伏击过路的行人,他们的手指刚刚按上弓弦,不知从何而来的血盆大口,就已经将其吞吃干净,连衣甲都不吐。
谢凝走一路,画一路,他画着山林的神、水泽的神,也画着煽动情绪的神,代表某样状态的神。他花了十一年的时间环游世界,第十二年,他回到了艾琉西斯,那个曾经收留他,再放逐他的王国。
老国王还活着,神明的后嗣,总比常人长寿许多。他并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菲律翁领受了他的嘱托,在天神的影响下,给谢凝喝下了要命的毒酒,就像多米诺骨牌的起点,推动了神明的终末。
他只知道,那个他视作儿子一般的年轻英雄,在那场席卷一切的浩劫中死去了,他的灵魂在死后升上天空,成为了不朽的星座,他一直惦念的少年同样不知所踪。在他心里,多洛斯必定也陨落了性命,否则,又怎么会引起厄喀德纳如此磅礴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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