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言喻的寒意弥漫谢苏全身,元徵要的不是抹消,而是吞噬。
阴长生不愿沦为天道之间的牺牲,不想再做这一场论道的傀儡,可是他费尽心机,杀了那么多的人,到头来,还是成了元徵的棋子。他只是利用阴长生为他建成眼前这座足以弑天的阵法。
元徵握碎了指间的红光,化为十数道金红交错的链条伸向平都山山脚的冲天光柱,昆仑弟子以符箓结成的法阵被瞬间压制。
狂风席卷酆都,符纸轰然破碎,荧惑守心阵中的煞气凝结成数不清的刀光剑影,向着每一处斩落。结着金光的法阵颤抖了一下,化为漫天灰烬。
破碎的金光流散,照亮烟云中无数的尘埃。
那十几根血色光柱越来越强盛,城中巨大的裂缝再度拓宽撕裂,地底深处响起轰隆隆的悲鸣。
忽然之间,其中一道光柱熄灭了。
暗处,有一个戴着鬼面具的人。他抖开手中长长的画卷,另一只手在脸上一抹,摘下了鬼面具。
画卷中爆发的五彩神光让谢苏看不清那个人的相貌形容,只觉得浩荡的灵气倾泻而出,随即而来的是一股强悍到无法抗衡的力道,偏偏柔和无害,像一个穿越亘古光阴而来的拥抱。
顷刻间地动山摇。
那五彩神光将整个荧惑守心大阵,将站在山巅的元徵,将酆都城中的每一个人卷入画卷之中,谢苏只来得及看到画卷上流淌而出的乾坤万象,便随之跌入。
深浅不一的云雾流动,视野全被五彩神光盈满。
就连这一瞬间看似无尽的坠落,也转为绚烂的流光,四周不知是气还是水,惊涛骇浪,涓涓细流,尽数跌落于此,酣畅淋漓。
画卷再度倾倒,谢苏从画幅之中跌出,御剑而下。
他回首望去,自己正身处于一条深谷之间,两边是高耸的断崖,头顶是层层叠叠清透的水光,好似一整片汪洋悬于上方。
深谷如一条裂缝,直通漆黑的地底,一边的悬崖上则是望不到尽头的宽阔神道,地砖碎裂,荒草丛生。巨大的石碑倒在地上。
神道两侧是通天的石柱,上面雕刻着蜿蜒的龙形。最初雕刻之时,应当也是威严摄人,如今已经黯淡无光。
无边画卷横过,纷乱的人影从里面跌下来。谢苏看到了郑道年,看到了方长吉,看到了丛靖雪,看到了无数他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昆仑弟子。
唯独没有看到明无应。
画卷背后,一个人影御剑而下,他手中还拿着一个漆黑的鬼面具,已经干枯僵硬,被他随手丢在地上。
昆仑弟子再度祭出铺天盖地的符箓,结成法阵。
一片闪闪的金光之中,那人走向谢苏,似是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拿出了一个人皮面具,往脸上套了一下,说道:“这样,谢道友认得出我吗?”
谢苏认出了面具上的脸,也认得这个声音。
“你是逐花楼的楼主。”
逐花楼主丢开人皮面具,向他拱手道:“正是,不过你也可以叫我戴云溪。”
这个名字触及谢苏极深的一缕思绪,他尚未回忆起来,丛靖雪已经走到他身边,不敢置信道:“你是无极宫的大弟子,死于学宫试炼之中。”
这句话令谢苏想起了戴云溪是谁,在学宫试炼中,他们进入了一个山洞,他在洞中找到了承影剑,华歆也在洞中找到了戴云溪的遗物。那时他们以为戴云溪被叶沛之强逼来参加学宫试炼,死于洞中,化为了那只水魈。
戴云溪笑道:“如假包换,不过我没有死。师傅要我成栋梁,我却只想做膏粱,比起求仙问道,我还是更喜欢做个富贵闲人,只好借学宫试炼假死脱身了。”
郑道年眼中划过一丝惊异,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戴云溪抬手将横贯天幕的画卷召回,重新展开在手中。
“荧惑守心阵中的无极画卷是假的,真的那个,多年之前被我偷了出来,一直带在身边。”
谢苏却觉得他掌中的画卷十分眼熟,正是自己在逐花楼里见过的那副乾坤画卷。原来乾坤无极,从头到尾都只这么一幅画而已。
戴云溪看到他的目光,又道:“啊,你认出来了,就是那一幅。我与蓬莱主有约定,等那位天道化身现世,我就用无极画卷将你们带来这里……你不必觉得有什么,这不是我帮他,是他帮我。”
他轻闲的脸忽而端正了神色:“我虽离开无极宫,却一生一世都是无极宫的人,这血海深仇,不报不行。所以蓬莱主的万金一诺,于我已经兑现。”
丛靖雪望向头顶层叠的水光,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神道边缘,郑道年伸手抹去倒下的石碑上厚重的尘土,辨认上面的碑文,片刻后低声道:“归墟。”
东海之下,无底之谷,名为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
戴云溪的目光从一众昆仑弟子上飘过,略带期许地问道:“谢道友可见着我那小师妹了?”
谢苏知道他说的是华歆,可他此刻已经分不出心来答话。
他的视野中,只有石碑上陈旧的碑文。一字一句,如刻在心上。
天有九野,地有九州,天上地下的江河尽数汇集于此,归墟之水却始终无增无减。归墟,是龙的居所。
无底之谷,其下死气蔓延,如积水日渐满溢。死气溢出,生灵涂炭。
真龙夺天地造化而生,也当应劫而死,以己身镇压归墟之下的死气。
谢苏猛地抬头,神道两侧望不到头的石柱上,所有的龙形石刻好像都在看着他。
忽然之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在金陵城桃花疫泛滥的时候,明无应是回到了归墟,他说天门阵有去无回,阴长生必然是找到了另一条路。
那穿渡混沌的裂隙,一端连着白玉京,一端连着归墟。
阴长生就是从这里逃回此世,而明无应又将他们全部带来了这里。
谢苏在神道疾驰而过,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看过去。他竭尽全力,想找到那个熟悉的人。
头顶的碧水之外,隐约亮起荧惑守心大阵的血色光芒。
无极画卷将酆都城中所有的人带来归墟,也带来了元徵。
他们脚下的深谷,就是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
明无应是要在这里弑天。
谢苏心底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他拨响了自己腕上的白玉玲铛。
天幕之下蓦然响起一声龙吟,神道两侧的龙形石刻忽然活了,在石柱之上蜿蜒游动,目中点燃两团明光。
下一刻,所有的石刻听从了那一声龙吟中的召唤,龙影冲天而起,飞向头顶血红色的大阵。
石柱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淡淡的金色光华落满神道之上。
漫天的绚烂明光之中,谢苏看到明无应的身影从高空走下,一直走到他的面前。
“我以为,”谢苏怔怔地道,“我以为你……”
明无应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笑道:“天下还有那么多好地方没有跟你去过,我怎么舍得就这么死了?”
他抬起头,望着那些那些冲入荧惑守心大阵的龙影。
“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其实应该早一点带你来看的。”
谢苏随着明无应的目光望去,那些浩大的龙影在空中游动,消解掉阵中的血色光芒,自身也随之破碎,化为点点的金色微光。
他看得出来,明无应心里也知道,仅凭这些龙影是拦不住元徵的。
他们身后是昆仑弟子结成的法阵,符箓幽幽漂浮,朱红的字印连成牢不可破的锁链,气机纵横,遍布神道之上。
郑道年站在最前面,他面色凝重地望着上方的血红色大阵,周身有淡淡的光辉流溢,以自身气势将身后的昆仑弟子们的剑气凝成一片。
阵法,是己身修为不够的时候,借助外物的力量。
眼前的敌人是天道,人力岂能动摇?
然而这世上有些事情,从来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徐道真站在郑道年身侧,望向天幕,双目之中紫光弥漫,她厉声道:“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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