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与半山(64)
“机会……”桓乐喃喃重复着,眸光忽明忽暗。
南英看着他,微微笑着,眼含鼓励,却没再说什么。有些事点到为止就好了,个人有个人的造化。
很快,南英就被家里那位接走了,约定明日再来复诊。
落满了椿树叶的小院里,很快就连一缕风声都听不到了。影妖们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从角落里钻出来冲阿贵挤眉弄眼,阿贵却没有心思去搭理他们。
他望着枯坐在床前守着岑深的桓乐,绿豆眼里满是忧虑。乐乐少侠这幅模样,可真是不太妙,别岑深的心魔破了,他反而想不通了。
“乐乐少侠?”阿贵试探着搭话。
桓乐没有回答,头发丝都没有动一下。
阿贵心道坏了,连忙爬过去,就是踢他一脚让他醒过来,也好过让他这么傻呆呆地坐着。可他刚爬到桓乐脚边,就听桓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一直嚷嚷着要救他,跟他做很多承诺,可其实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乐乐少侠,你……”阿贵想说,你已经做得比许多人都要好了。能够积极的想办法,不管是多虚无缥缈的希望都不曾放弃,这就已经很厉害了。
可是抬头看到桓乐的脸,阿贵又顿住。
少年眼眶通红,哭得稀里哗啦。
岑深的哭从来都是隐忍的,但桓乐不一样,他哭也哭得光明正大。伤心,却又倔强,从他擦眼泪的动作就能看出来,带着股少年人特有的狠劲。
他眼泪多啊,一时半会儿还哭不玩。
“你们这个哭完那个哭,老夫我心很累的。”阿贵忍不住吐槽。
桓乐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但还有些抽抽。深吸一口气,自动过滤了阿贵的垃圾话,自顾自继续说:“夫子总说我不懂人心之深,不知世界之大,我以前其实心里还不太服气。”
可现在桓乐终于能够懂一些了,自从来了现代以后,一桩桩事情接踵而至,真相被一层层揭开,直至他看见岑深绝望的眼神。
他以往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他是骄傲的大唐少年,不论什么事,往前冲就可以了、不放弃就可以了,潇洒恣意,无所畏惧。
他该多回头看一看的,看一看同行的人是否已步履蹒跚。
“阿岑,以后换你牵着我的手,你带我走,好不好?”桓乐努力的睁着红肿的眼睛,握着岑深的手,眼巴巴地看着他,“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赖着你……”
好不好?
桓乐一遍遍呼唤着岑深,低头亲吻着他的手背,深情依赖。而此时此刻的岑深,正陷在一千三百年前的回忆里,目睹一场告别。
一鬼一妖的大唐名侦探组合终于迎来了最后的散场时刻,霞光晕染的天空下,长安城宛如被诗人赋予烂漫色彩的诗篇,每一块青石板,都是一句瑰丽的诗行。
“我准备去投胎了。”夫子微笑着,走在飞扬的柳絮中,步履轻快。
“你离开往生塔那么久,回去一定受罚,不可能让你轻易投胎。”柳七的语气还是那么冷,但莫名的带着一股急切。
夫子耸耸肩,“该来的总要来,该你的逃不过。轮回往生,便如一段远行,你就当我去了那太阳升起之处,或许几百个日落后,我便又回来了。”
柳七沉默良久,道:“可我还没有找到答案。”
夫子叹了口气,澄澈的目光望着柳七,“你还记得你最初的愿望吗?”
柳七答:“当然。”
顿了顿,他又道:“我只是想造出一件神器。”
话音落下,晚风吹过,仿佛带走了一丝他话语里的沉重和无奈。困惑依旧困惑,但他的脸上也许已经有了一丝笑意。
虽然岑深看不见柳七的脸,但对面的夫子笑了,他抬手拍了拍柳七的肩,道:“记着这句话,答案慢慢找,总会有的。但我该走了,柳兄,咱们——山水有相逢。”
临别前的最后一眼,夫子向柳七行了一礼。
黑夜逐渐吞没了晚霞,红灯初上的时候,夫子转身走上了南榴桥,自此消失在漫漫长夜中,只余柳七站在石榴树下,身影寥落。
柳七似乎在叹息,但风声太大了,岑深没有听清楚。画面一转,是柳七伏案桌前,不停地修改小绣球的设计图纸和阵法图的画面。
岑深依旧看不见他的脸,但能看清图上的所有东西。那些精妙的设计、仿佛无穷无尽的灵感,不断的否定、又不断地重建,无数画面中,柳七就这样一直在改、一直在改,仿佛穷尽毕生,只为了这么一个目的。
他想要的答案是什么?
其实他跟夫子的对话里讲得很明白,他就是想造出一件神器而已。他是一个天才的匠师,也是一个疯狂的匠师,他在乎的从来只是他的作品。
小绣球送他到了大唐,但却还不够完善。柳七将它反复修改,终于得到了最终的成品,可这个成品还不能令人满意。
因为柳七以器证道,他因造出了小绣球,而拥有了半神的能力,对于“神”的界定自然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小绣球,还不能称作一件神器,顶多跟柳七这个半神一样,只是个半神器。
也就是说,他仍然没有跳脱出天道规定的规则之外,他仍被束缚在这个框里,以至于被挡在神匠的门槛外头。
柳七想要寻找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跨过这道门槛的答案。
画面一转,又回到了告别之前。
仍是那个小酒馆里,夫子怡然自得地喝着酒,对着紧蹙眉头的柳七,忽然问出了这句话:“你焉能知道神不也是天道的傀儡呢?你哪怕成了神,也永远在天道的控制之下,又何谈打破规则?”
柳七愣住。
岑深也愣住。夫子说到底,只是盛世大唐里一个不起眼的夫子而已,上有天子,天子之上还有神明,他能说出这几句话,着实让人惊讶。
难怪柳七能跟他成为朋友。
可是这样一个涉及到规则之外的答案,寻找起来又是多么困难。夫子在时,柳七没有找到答案。夫子走了,柳七依旧没有找到答案。
但他依旧在寻找,从不停止,从不懈怠。
岑深看着他皓首穷经、上下求索,也看着他走过长安的大街小巷。雨水打湿了他的春衫,终于有一天,当他走遍长安又回到南榴桥时,他决定折返。
于是他又从大唐回到了1910.
阔别良久,他仍是找到了投胎而来的友人,可惜那只是个还学不会走路的小屁孩儿。小屁孩儿当然不能帮他找答案,于是柳七又回到了南京。
他太过专注于小绣球的改进,以至于都快忘了上海那边还有一个正在长大的朋友,直到有一天,当他提着工具箱路过火车站时,看到一个七八岁、戴着贝雷帽穿着背带裤的少年正顺着人流向他走来。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感知到这是他的朋友。
两人在人群中擦肩而过,柳七没有叫住他,压了压帽檐,站在原地看着他被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牵着,送去了马路对面的一辆轿车旁。
从轿车上下来一个衣着华贵的美妇人,老人对着她点头哈腰,陪着笑脸将吴崇庵送到妇人身边。
“太太,我家少爷就拜托您了。”
美妇人淡淡的应了一声,没有过多热络,也并未冷脸。而吴崇庵紧紧地抓着手里的小皮箱,叫了声“姨母好”,便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显得有些拘谨和不安。
柳七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动作。而岑深很快便想起了桓乐数次提到过的,庙里大师给夫子的批语——没有亲缘,一生孤苦。
那是一个战乱的年代,吴崇庵的父母可能有千万种理由死去,他个人的命运或许也微不足道。但就在这个时刻,他与柳七这两条平行线,又奇妙的交汇于一点。
几天后,柳七在一栋花园小洋楼的外面,看到了蹲在院墙里独自玩耍的吴崇庵。而他手里拿着的,正是匠师协会的标志物——六柱八卦锁。
八卦锁又称鲁班锁,根据六爻八卦和榫卯结构设计而成,看似简单,实则奥妙无穷。
匠师匠师,说到底就是工匠。无论他们创造出多少传奇,技艺有多登峰造极,一以贯之的始终是不可磨灭的匠人精神,所以选这么一个东西作为匠师协会的标志,再契合不过。
而它如今正被吴崇庵攥在手里。
天道总是神秘莫测,人人都想要反抗命运,可有时又不得不相信冥冥中自有天定。
自此之后二十余年,大唐匠师协会迎来了最后一段繁盛时光,也迎来了它最后一任会长。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依旧是《平凡之路》单曲循环,咬紧牙关、攥紧拳头,迎来绝望中的呐喊,然后获得新生。其实这首歌出来的时候,大家就可以放心了,所有的故事都开始明朗化,都会有一个崭新的明天。
第72章 做一个英雄
大阵开启的第二天, 南英前来复诊,可岑深还在昏睡, 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在桓乐担忧的目光中, 南英将手轻轻放在岑深的头顶,指尖洒落无数光点,慢慢渗入岑深的脑海。
他闭上眼仔细感知着,半晌, 才收回手,道:“放心吧, 他的意识还在,只是被困住了。”
“困住了?被什么困住了?”桓乐眉头紧蹙, 心乱如麻。
“这就要问你了。”南英温和的看着他, 余光却瞥着躺在床上的岑深。从他的睡姿一直扫过无数个垫在旁边的靠枕,略有动容——岑深的背上已经有尖刺冒出,所以他不能平躺着睡,可保持侧躺是件极不容易的事。
桓乐在旁边放了许多靠枕,但这些靠枕的摆放也很小心, 没有一个碰到岑深的刺。刺猬的刺,看着尖锐, 但其实很脆弱也很柔软,这世上所有的张扬外放的刺, 大抵都有这样的共性。
所以桓乐很小心地没有让任何东西触碰到这些刺,他一直握着岑深的手,这样他稍有动作, 就会提醒自己,及时地保护好他。
像桓乐这般大的少年,鲜少有这么体贴又细心的,南英便又叮嘱道:“想办法唤醒他,但不要蛮着来,多跟他说说话,他会听见的。永远要记得这是一个打破心魔的契机,也要记得你最厉害的武器是什么。心魔面前,不要退缩、不要恐惧,要相信自己。”
桓乐望着南英的眼睛,语气里透出一丝少有的迷惘,“我真的能行吗?”
骄傲的少年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也不知是好是坏。南英见惯了商四的无所不能,倒不知该怎么去评价桓乐,想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行,所以,你不如做一个英雄吧。”
“英雄?”桓乐微怔。
“对啊。”南英微微歪头笑着,纯净的眼睛里倒映着桓乐困惑的表情,“他不是希望有人去救他吗,那你就去救啊。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不管最后成不成功,你都是他的英雄。”
这一番话,把桓乐给说愣了。直到南英挎着药箱离开,他都还陷在“做一个英雄”的遐想里,不可自拔。
避世而居的医道圣手,在见惯了生离死别、世事动荡之后依旧能有这样纯真而烂漫的英雄情结,这让人有点诧异,却又觉得理所当然。因为桓乐见过南英身边的人看他的眼神,就连乔枫眠对他都是尊敬爱护的,可见他真的被保护得很好。
但这对岑深有用吗?
岑深心目中的英雄又是什么样的呢?会是他这样的吗?
“少侠,齐天大圣了解一下?”阿贵突然提议,他不知什么时候就爬到了床上,窝在被子上看着桓乐。
“齐天大圣?”桓乐还是知道孙悟空的,因为他来到现代之后真的看了很多的影视剧,不过他对一件事真的很介怀,“为什么齐天大圣是一只猴子?狗不好吗?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