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次品(43)
林静恒在白银要塞时,一二星系之间货币的汇率高达1:52,而商船如果跨星系交易,需要经过至少十几层关卡,每一道关卡的驻军都要盘剥一遍,无形的“关税”进一步抬高价差。下游星系的居民如果想去上游星系一次,如非公费旅行,光是往返的路费要花掉半辈子的积蓄。
两百多年来,巨大的剥削和不平一直被压抑在“美好的”伊甸园下,联盟中央心知肚明,一旦军事自治权下放,八大星系必定分崩离析。
林静恒在的时候,非但八大星系忍气吞声,连星际海盗们也风平浪静,联盟上下是一派叫人麻痹的和平景象。因此他趁机把陆信的旧部们一一安排了出去,除了叶里夫精神情况不太稳定,被他留在眼皮底下以外,剩下的,全部“流放”到鸡肋一样的各星系中央军,像一群上了颈圈的猛兽。
刚布完局,还不等他动手,愚蠢的管委会就不知听了谁的挑唆,准备卸磨杀驴,林静恒正好顺水推舟——因为他一旦离开,星盗必然会猖獗反弹,没有军事自治权的各大星系首当其冲,中央与七星系间的平衡立刻就会崩溃。
一旦七大星系看透联盟中央死不放权的嘴脸,他们会转而与同样仇恨联盟、且被压迫的中央军将军们结盟。
他们会解开这些猛兽脖子上的颈圈和镣铐。
最多五年,联盟中央就必须在“彻底被架空”和“遭遇政变”中选一条路。
到时白银十卫回归,联盟中央的下场是退位的末代皇帝,还是断头台上的路易十六,全看心情。
可没想到,人在算,天在看。五年过去,这场大戏没来得及开局,域外的不速之客就闯进来掀翻了棋盘。
而联盟全无还手之力,与他多年的放任不无关系。
陆信临走时,把自己最得意的学生留给了抛弃他的信仰,他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给联盟留下的不是保命符,是一瓶慢性毒药。
如果陆信泉下有知,又会怎么说?
定格的监控屏幕上,陆必行嬉皮笑脸地朝他认错,笑得人心都软了。
林静恒看着那年轻人的脸,出神地想:“我不想让他知道所有的事,真的只是怕他难以背负仇恨和责任吗?”
林静恒这个冷血的变态,不是向来主张把孩子扔进狼群才能让他们成长吗?
何况陆必行并不是个“孩子”,他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知道怎么承担后果。
没心没肝的林上将什么时候这么温柔体贴了?
他想:“我只是在逃避而已。”
不想让陆信唯一的骨血知道这一切,不想让他失望地发现,自己的父亲寄予过厚望的人,其实只是个乏味空洞的阴谋家……这个阴谋家运气还不太好,所做的一切都像一场功败垂成的笑话。
有那么片刻光景,他看着蓬勃而生的荧光草,对“林静恒”这个男人生出了说不出的厌弃。
湛卢说:“先生,跃迁点‘惊喜’的坐标已经录入系统,下一步呢?”
“继续深入死亡沙漠。”林静恒飞快地收回散乱的思绪,“一条地下航道不够保险,我需要备用航道,既然陆信当年能横穿沙漠,那我们也可以参考这个思路。”
“先生,我反对这个方案,”湛卢冷静地说,“行星带里的环境非常复杂,就算曾经有过安全航线,现在也早已经不再安全,而陆信将军当年有一支精锐的先遣探测部队,还有第八星系的资深向导引路。您不该独自……好的,明白,保持继续深入。”
人工智能第一守则,可以提出建议,但必须无条件服从命令。
特别在碰到一个刚愎自用的主人时。
“但我保留提出建议的权利。”湛卢顿了顿,说着,他从海量的数据库里组织出了一篇论点论据齐全的长篇大论,开启了一边服从命令,一边喋喋不休模式,打算跟他的混账主人战斗到底。
林静恒离开基地第二十天,基地的能源系统成型,面貌焕然一新。
接近半数的自卫队员加入了工程队,开始在资深军火专家独眼鹰的搀和下,重新整修基地的防御系统。
罢工多日的日常太空巡逻也恢复了——自卫队员们一想到机甲起落时的热能是多媒体的能量来源,连上天都积极了起来。
陆必行常住在机甲站工作间,每天到停靠站转一圈,然而总也等不到机甲北京的对接信号。连基地的摄像头也不再跟着他转。
林到底去哪了?
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午后趴在办公桌上打盹的时候,可能是有点窝着胸口,陆必行突然做起噩梦来。
他梦见林在自己眼前不远的地方,背对着他不停地往前走,陆必行叫他的名字,奋力地追,可是双腿好像被吸在了原地似的,怎么也跑不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离他越来越远,最后头也不回地一头扎进不祥的白光里,白光穿透林的身体,仿佛万箭穿心而过,然后在他面前消失了。
陆必行倒抽了一口凉气,激灵一下清醒过来,心脏难受得要爆开。看见周六那小子不知什么时候钻进来,正要拿电影老太朗诵诗歌的大喇叭敲醒他。
第40章
陆必行是个外表干净整洁, 私下里一塌糊涂的男人, 工作间被他弄得乱成了一锅粥,两个给大卸八块的工作机器人不分彼此地堆了一地, 四条机械腿并排戳在他桌上, 为了给自己腾一块趴着睡觉的地方, 他把大大小小的芯片摞了两摞,本来就摇摇欲坠, 此时猛地一哆嗦坐起来, 两摞芯片山轰然崩塌,差点把陆必行埋在下面。
周六“啧”了一声, 露出惨不忍睹的神色:“陆老师, 你这个形象, 真像个老婆离家出走、自己睡书房的失婚大叔。”
陆必行还沉浸在方才那个让他心绞痛的噩梦里,强打精神,抹了把脸,嘀咕了一句:“污蔑, 我是风华正茂的单身青年——什么事?”
周六正色下来:“我们放在外围的一个探测器传来消息, 有一波高能粒子流, 正在向这里扫过来,大概五十个小时之后就会到基地,你知道基地的磁场和重力都是人工的,很脆弱,我们没有行星那么稳定的地磁场,一旦被干扰出了问题, 基地里这数千万人,可能就裸露在太空环境里了,防护网现在肯定来不及建成,你爸让我来问问你,打算怎么办。”
陆必行刚睡醒,脑子有点浆糊,听见“高能粒子流”,本能地以为是第八太阳的太阳风暴,心想:“防护网?基地以前那个破防护网比丝袜还薄,几个粒子炮就给报销了,能管什么用?以前的太阳风暴怎么扛过去的?”
然而下一刻,他反应过来了,激灵一下抬起了头。
“这股高能粒子流是从最近的可居住行星‘白鹭’上来的。”周六那张孩子似的脸泛起凝重,“其实白鹭星离我们不算太近,但白鹭星以外,第八星系就没有适合人类生存的行星了,我以前跑货的时候,在白鹭上落过脚,感觉就是个偏远的小地方,不知道那些疯子为什么连那也不放过。”
“因为136年,联盟军从域外杀进来的时候,白鹭是他们第一个根据地。”独眼鹰打着赤膊,叼着根牙签走进来,“也是当年联盟军杀进第八星系的突破口,算凯莱亲王的伤心地之一。”
“那都是一百四十多年以前的事了,”周六忍不住说,“第八星系的平均寿命才多少,除了基地这帮老也不死的玩意,有几个能好好活过一百四十岁的?早他妈换了一代人了,那个叫什么冯的星盗是有病吗?”
一不小心活过平均寿命的独眼鹰躺着也中枪,怒道:“小崽子,你说谁老不死呢?”
周六莫名其妙地一抬头:“啊?独眼鹰大哥……呃,叔,难道你都已经有一百四了?”
整个第八星系都知道军火贩子独眼鹰的赫赫威名,他的个人品牌在军火市场上占据着无法忽视的份额,周六这孤陋寡闻的乡下青年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年近两百的中年波斯猫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气得恨不能把自己飞走的青春小鸟逮回来,扒皮拔毛炖上一锅。
他一扭头,懒得看周六,敲了敲陆必行的桌子:“按着你那个设计,把基地里所有人都捞起来,五百个小时不眠不休也干不完,你现在想怎么办?是不是简化一下防护网设计,好歹先对付上,先扛过磁场干扰再说……又怎么了?”
陆必行猛地站了起来:“林还在外面。”
独眼鹰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以后双眉一挑:“谁?林静恒?”
陆必行转身要去机甲站的联络中心,机甲北京在机甲站停靠过,挂着基地内网,只要有一点信号,他就能试着联系林。
“哎,”独眼鹰伸手要拦,“他死不了,死不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说是一打小破粒子流,就是第八太阳炸了也炸不着他,你就放心吧!”
陆必行一侧身躲开:“你们俩一天到晚,见面就掐,你对他这不可理喻的信心到底都哪来的?”
独眼鹰一耸肩:“林静恒这个人,人品烂成那样,唯一的价值就是还有点本事,要是他连这点本事也没有了,那不就剩下一捧人渣了吗?”
陆必行脸色一沉:“爸。”
独眼鹰觑着他的脸色,感觉自己的隐忧仿佛要成真。他玩不来旁敲侧击的一套,把牙签一吐,深吸一口气,直接说:“陆必行,这么说吧,我不是什么讲理的人,但是对你一直十分放纵,你长这么大,我也没限制过你什么,对吧?你十几岁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凯莱那么多小丫头片子,你愿意跟谁玩,愿意跟谁搞,都随便,只要别让我年纪轻轻升职当爷爷,我不管你。”
周六莫名其妙地灌了一耳朵父子间私密对话,不大想听,又不好意思这时候开口打断,正尴尬着,闻听独眼鹰他老人家竟然还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十分感佩。
陆必行莫名其妙:“你说什么呢?”
“以前我没反应过来你爱吃菜不爱吃肉的问题,爸也有疏忽——假如你要找个男的,我虽然不能欣赏这个口味,但是也不干涉。”独眼鹰说着,还好似意有所指地看了周六一眼。
周六吓了一跳,三下五除二把衬衫系到了风纪扣,举起双手:“我不喜欢男的!”
“谁说你了?自作多情。”独眼鹰白了他一眼,继而又把炮口对准陆必行,“但是林静恒——你想都别想!”
“嚯,”周六目瞪口呆地想,“单亲老爸棒打鸳鸯现场。”
陆必行也被他年近两百的老父亲一番狗血淋头的话镇住了,张了张嘴,想辩解,又觉得辩解本身就很尴尬,一时间很想剖开独眼鹰的大脑,看看里面豁了几个洞。
他瞠目结舌半晌,往门口一指,尽可能平和地说:“你去找个医务室,治一下更年期妄想症好吗?”
陆必行说完,面带着杀气腾腾的微笑,风度翩翩地快步走了。
独眼鹰怒气冲冲,无处发泄,一扭头发现周六还在,正要瞪眼,周六连忙溜之大吉:“那什么,大哥……呃,叔,我还有事,先走了,您接着忙。”
陆必行压着脾气往联络中心走去,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联络中心还没到,心里的火气已经跑光了,顺着胸口逆流而上,集中在了他脖颈耳根一线,皮下隐约发起烫来。
他好像刚刚发现一株从未见过的幼苗,正满心疑虑与好奇,不知道它长大以后会是珍奇还是野草,生怕别人觉得他大惊小怪,小心翼翼地给它遮风挡雨,时而偷偷过去看一眼,揣测颇多、举棋不定,还没想好要不要养它,就被凶残的家猫跑过来,一爪子掀在了光天化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