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次品(8)
“伊甸园……”不知道谁应了一声。
“伊甸园,”陆必行站了起来,双手背后,侃侃而谈,“伊甸园里的孩子会在十岁以前,由精神网络把基础知识直接灌输进记忆里,他们管这个叫‘无痛学习’,躺进营养仓里睡上一个月,就跟开悟一样,自然掌握知识,诸位能想象吗?他们根本不用像我们一样反复背诵、反复遗忘,来回误入歧途,苦苦求索找不到人来指点。你们嫌弃学生基础差,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我们在座每一位基础都差,我们一出生就输在了起跑线上,但那又怎么样?我们可以修改教材,一点一点来,慢慢教,让学生慢慢学。动辄放弃别人,你们对得起曾经困顿迷茫的自己吗?”
会议室内鸦雀无声,也不知是被陆校长的忧国忧民镇住了,还是在工资涨幅下良心发现了。
陆必行环顾周遭,感觉自己以理服了人,遂保持了忧国忧民的腔调,散了会,准备开学典礼。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快速地对着墙角玻璃观察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宽肩窄腰,正装严谨,背头梳得一丝不乱,额头可以去参加星际脑门选美,还有一副端正的好五官,实在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接着,美男子又对着玻璃试笑片刻,分别试了“不露齿,一撩嘴角”的似笑非笑法,“八颗牙”标准笑法,以及介于二者之间、“只露一个牙边”的矜持笑法。
三种笑法各有千秋,都很完美,陆美男犯了选择恐惧症,经过一番严苛的比对后,虽然他很想展示自己这口光明磊落的白牙,但又觉得似乎还是矜持些更符合校长身份,只好忍痛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方案三。
一切准备就绪,他才拿出了最漫不经心的姿态,转过教学楼,往礼堂走去。
踏在礼堂的门槛上,陆必行一手插在裤兜里,朝每个跟他打招呼的人点头示意,心里却走了个神,想:“他到底来不来?”
在这个土包子遍地走的美丽行星上,大概就陆必行有眼力知道湛卢不是人,因为本地人工智能的智商平均值大概不到八十,确实很难把湛卢和它们视为同一物种。
陆必行还知道,林不是八星系的人,也肯定不是域外星际海盗——陆必行从小跟在独眼鹰身边,见过不少星际海盗,那些人像漂泊的秃鹫,身上那股凶狠是颠沛流离、末路穷途似的凶狠,林不像他们。
头天聊起“伊甸园”,湛卢两次想纠正他关于第一星系的某些想象,都被林打断了,陆必行其实只是装没注意到,他跟林之所以能成为朋友,就是因为这点知道什么该视而不见的分寸。
陆必行是在离家出走途中遇到林的,那时候他刚好浪到了北京β星附近,还没决定降不降落,就碰上了一个漂流瓶……不,生态舱。
当时它没有任何标识,在北京β星死气沉沉的人工大气层外静静地旋转,精致得好像异次元的天外来客,极简的外壳设计足以把任何一个科研工作者变成跟踪狂,陆必行流着哈喇子,跟着来历不明的生态舱绕着北京β星转了三圈,明知在宇宙中捕捞不明物是一种冷门自杀方式,还是忍不住作了这个大死。
整个捕捞过程持续近三小时,捞上来以后,陆必行发现,生态舱附带了一个严苛的加密系统,一旦被外力强行突破,立刻会引发核自爆,玉石俱焚。
这枚精致的生态舱里装的也许是个大秘密,也或许是致命病毒,无论哪种情况,都是个危险品,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方式,应该立刻把这东西从哪拿的放哪去,离它远远的。
但陆少爷显然不是个正常人。
作为一个手很欠的科学家,陆少爷对生态舱里有什么并不好奇,也并不想看,但他对生态舱上挑衅似的加密系统一见钟情了,立刻遗忘了他的诗和远方,兴致勃勃地和加密系统斗智斗勇起来,花了两个多月,他险象环生地战胜了这只“斯芬克斯”。
陆必行一高兴,就着两瓶威士忌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星际航行日记,记载了自己的壮举,日记写完了,他也喝多了,踉跄中一个不留神,碰开了生态舱门,潘多拉的盒子轰然打开,陆必行的醉意差点跟胆囊一起蒸发。
他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在地上呆坐了五分钟,确定自己没产生幻觉——
生态舱里是一个人……活的。
陆必行赶紧嗑了一大把醒酒药,去检查生态舱里的人,发现这人的生命体征降到了最低,手臂上扣着个装饰似的机械手,应该是某种人工智能,能量不足,无法启动。
低生命体征在极端环境下能保命,但时间长了会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陆必行不知道这位“睡美人”到底冬眠了多久,怕他直接睡死,把自己全套医疗设备都翻了出来。可是这位“天外来客”降低自己生命体征用的药并非常见的几种,医疗设备根本无法识别,陆必行不是大夫,不敢擅自使用不对症的唤醒剂,只能每天给他打营养液,试着用微电流唤醒。
第三天的时候,“睡美人”的眼皮轻轻动了一下,陆必行试着跟他说话,没反应。
陆必行闲来无事,拿了一打书,在“睡美人”耳边嗡嗡开念,从《高等机甲设计理论》念到《地球史话》,最后念了一篇几十个妖精打架的三俗小黄文——这回,他的听众终于忍无可忍,睁了眼。
陆必行正念到比较激烈的地方,太空旅行的机甲舱内气候干燥,林一睁眼,就看见两行鼻血飞流直下。
林的唤醒剂在湛卢那,而湛卢当时能量没充满,不能启动。没有唤醒剂,被陆必行误打误撞提前唤醒的人是非常痛苦的,刚开始像木乃伊一样,只有眼珠能动,要在营养液里泡几个月才能逐步恢复肢体行动能力,陆少爷这才知道自己闯了祸,只好任劳任怨地当起了男护士。
他在空旷黑暗的宇宙里,跟“全身不遂”的林朝夕相处了三个多月,结下了一言难尽的……友谊。
第9章
礼堂气势恢宏,浩瀚的穹顶是一片能以假乱真的人造天空,想要晴空万里就晴空万里,想要星辰大海就星辰大海,观礼区域中,智能指路标在每个入场人士脚下穿行,老远一看,那些荧光过处,就像来回呼啸而过的流星雨。
不过虽然礼堂的装修高端大气,此时堆在里面的“瓤”就差点意思了。
开学典礼即将开始,四座的学生们已经就座,学生们个个是豪杰,人人都是一把惹是生非的好刷子,仿佛不是来求学的,而是来挑事的。
刺头和刺头凑在一起,难免互相扎成一团——
东南观礼台上,一个膀大腰圆的男生懒得往里走,不肯去自己的座,一屁股坐在最外侧,很快引发了一场斗殴,围观者还有人起哄架秧子,致使冲突迅速升级,把整个一块观礼台都拉进了无组织无纪律的群架。
西北角上,有个女孩被小流氓同学摸了一把屁股,二话没说,直接从包里掏出了一把激光枪,一枪开出去,把礼堂的座位撕开条口,四座皆惊,差点造成踩踏,安保机器人迅速赶来将其制住,发现那把激光枪竟然还是自制的。
礼堂中间观礼区有一位更绝,坚持了动口不动手的原则,自己带了个微型扩音器进场,黑进了礼堂的音响系统,借用礼堂三百六十度环绕声,石破天惊地吼了一嗓子:“约翰吴,我X死你!”
“约翰吴”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反正他这一嗓子算是奠定了整个开学典礼的三俗氛围,哄笑声四起,前排三个院长带领一帮学究老师,格格不入地正襟危坐在其中,像一伙身陷盘丝洞的老唐僧。
陆必行看着满眼鸡飞狗跳,心理状态十分稳定,因为陆校长一向认为,像他本人这样的天才是不用别人教的,自学成才足矣,恰恰是最不好教的,才最值得教。
只是……
他目光往空荡荡的VIP座位上一扫,暗自叹了口气——四哥没来。
不过陆校长开学办校至今,还没让熊学生们气出心梗来,当然自有一番天地宽的心胸。他很快又想开了——四哥来了,是重大惊喜,四哥没来,也是理所当然,他没有损失。
很快调整好自己的陆必行面不改色地登上讲台,在一个能把穹顶掀起来哄声里,闪亮异常地亮了相。
礼堂灯光突然黯淡,只留下落在讲台上的一束,讲台缓缓升到半空,穹顶换上了星河遍布的图景,星星们缓缓旋转,目力所及之处,无边无际地绵延出去。
陆必行泰然自若地站在讲台上——虽然没人理他。
“亲爱的同学们……”
“砰”一声,讲台最近的观礼台上,一个学生被直接推了下去,随后,七嘴八舌的破口大骂愣是盖过了礼堂的音响,讲台底下成了一片战场。
暴脾气的机甲操作院长猛地站起来,就要离席。
陆必行暂时闭嘴,不慌不忙地摸出一副耳麦扣在头上,脚尖在讲台上有规律地踩了几下,整个礼堂的音响“嗡”一声巨震,全体师生都成了骰盅里的骰子,所有不老实坐在座位上的都给震趴下了。
礼堂短时间内一片鸦雀无声。
陆必行取下耳麦,面不改色地继续说:“大家好,欢迎大家来到星海学院。我知道你们现在很想揍我,但是不好意思,你们够不着。我还知道你们正在计划等我下去再动手——我的演讲大约需要十五分钟,诸位可以在十五分钟之内好好考虑一下是否真要殴打校长,毕竟,截至昨天,我校最大的股东变成了黑洞。”
闻听此言,前排教职员工们一起吊丧似的低下了头,感觉自己的工资都被臭流氓们玷污了。
陆校长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继续侃侃而谈:“我将与同事们一起,陪伴大家度过接下来的几年——也许是诸位一生中最重要的几年……”
方才黑进了扩音系统的男生突然插嘴:“校长,你们教怎么泡妞撩汉吗?”
陆必行面不改色地回答:“看来这是一位两边开花、八脚踩船的同学,我建议在座诸位记住这个声音,以后严加防范。另外您的建议不错,未来我们会开设相关选修课,重点讲讲怎样规避情场人渣。”
男生又利用扩音器抢话:“那你们教怎么赚大钱吗?”
“当然,”陆必行想也不想地回答,“不然你们以为建礼堂的钱是哪来的?”
众猢狲没想到他这么坦白,礼堂里安静了片刻。
“最好的机甲设计师千金难求,黑白两道跪着来送钱,收都收不过来;而如果你想从军、想干一本万利的星际走私、想当金牌打手,你就必须得是机甲操作的高手;信息技术就不用说了,”陆必行一点那位不停插嘴的男生,“同学怎么称呼?”
“怀特。”
“怀特,你旁边的同学要是手头宽裕,肯定愿意花点钱买走你黑进礼堂音响的小设备,不过……”陆必行说着在讲台上轻轻一踢,一个透明的屏幕弹起来,他悬空的手指飞快地输入一串代码,扩音器里的杂音立刻没有了。
“抱歉,你说得太多了,也该给其他人留点机会。”陆必行话音落下,一道荧光突然在礼堂里到处乱窜起来,他打了个造型感十足的指响,荧光应声而停,落在了边角处一个座位底下,变成了小箭头,指着座位上的人。
众人齐刷刷地回头,陆必行一点头,“这位同学,你可以试着说句话。”
被荧光指着的女生小声来了句“我操”,扩音器立刻尽忠职守地广而告之,礼堂里一阵哄笑。
“笑屁,”被点到的女生粗鲁地骂了一句,她也不扭捏,让说就说,大声问,“校长,你们书呆子怎么也满口钱钱钱的,说话一点也不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