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人浑身一颤。混迹地下世界多年,肉人太清楚奚子缘的‘以我妻子的名义发誓’这句话的含金量了。
肉人的颤抖使黑狗停下了脚步,停下了不知疲惫的嘴。他望向怀里的beta,他竟然在被训练得都没有人格的肉人的眼里,看见了迟疑。带着人性色彩的迟疑。
强烈的愤怒侵占了黑狗的心头,他脸上的笑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对奚子缘歪曲真理的不满,和妄图挑战他这个权威的恼怒。
“那……会到哪儿?”肉人问。他第一次在没有主人允许的情况下开口。
“死无葬身之地。”奚子缘答。
他说完,猛烈的杀意从黑狗身上迸发。不需要奚子缘去感知,黑狗怒火烧断了他的克制,他的信息素失控了,犬吠声此起彼伏。
“十五年前,有一个人也这么用枪指着我,他也站在你现在的位置。”黑狗怒极反笑,他压制住溢出的信息素,犬吠声消弭。
他似乎还在试图劝说奚子缘加入,“你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奚子缘锁定黑狗,他再度挑拨黑狗的情绪,“我的确不会是那样的结局。”他说,“这次死的是你。”
“看来您决心拒绝与我同行。”黑狗叹息了一声。
“既然你抗拒和我一起进行这项伟大的事业。那就让我吃下你,让我们融为一体!”
话音落下的瞬间,奚子缘和黑狗同时开枪——
“嘭嘭嘭——”,枪械发出巨响,有人在尖叫,有人砸到了地上。
很公平,很均匀,奚子缘和黑狗同时发出三发子弹。硝烟之后,战局明了。
后坐力不足的袖珍枪冒着烟,一枪正中肉人的下腹,不致死,但足够痛,他捂着肚子,蜷缩成团,痛苦地哀嚎,“啊——啊——”已然丧失行动能力。
其余两枪,一枪没入黑狗的胸口,一枪射中黑狗的头,毙命。多么可笑,被刑侦科追凶二十年、无恶不作的黑狗,瞬息便没了气息,如过去他杀掉的无数人,变成了连遗言都没机会留下的尸体。
奚子缘无力再跪坐,他瘫倒在地上,气息越来越粗重。鲜血从他的身体涌出,怎么堵也堵不住。不多时,血浸满了他全身。黑狗三枪连发,都击中了奚子缘,两颗在腹部,最后一颗,仅偏离心脏两厘米处。
奚子缘躺在血泊里,无意识地张开嘴,荷荷地呼吸,竭尽全力地吸入氧气。平日蓬松的卷发黏在了脸颊上,他瞪大了双眼,望着灰色的屋顶和炽白的灯。
悬挂在房梁上的绳晃荡着、晃荡着。红色的绳像某种指引,指引他的灵魂向上攀爬。
三道贯穿身体的枪口把奚子缘钉在工厂的水泥地上,生命流逝,他碧蓝色的眼却格外明亮。不是往日假装、模仿出来为讨人喜欢的明亮,而是生命的火焰在熊熊燃烧后的火光。
视野变得朦胧不清了,失血过多导致奚子缘的大脑开始昏沉。这个时候,想象世界的姜冻冬又出现了。他走到奚子缘的面前,蹲下来,他抚摸他沾满灰尘和汗水的脸庞,动作轻柔。
奚子缘望着他,眼睛眨也不眨。他执拗又天真地问姜冻冬,‘哥,你为我感到骄傲吗?’
回答他的,是姜冻冬的微笑,‘好孩子。’
奚子缘咧开嘴,他正要笑,但笑声尚未传出,鲜血抢先一步涌了出来。
奚子缘鲜明地体验到自己的生命,体验到他活着的事实。他真正地活着,像人一样活着。他杀死了黑狗,他褪下了野兽的皮。
从此以后,他是奚子缘,是完完整整的人。奚子缘心满意足。
他终于迎来了新生,在他的死亡中。
意识消亡的前一刻,奚子缘听见有谁在呼喊他。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大群人如潮水般向他涌来。
“奚子缘!奚子缘——”伊芙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的脑袋被不知道是谁小心地托起,两个人抓住他的脚踝,几个人扶住他的后背,他被安放到担架上。
耳畔全都是科员们的呼喊,难分彼此,“科长!科长!”、“别睡别睡!别闭眼睛!止血绷带!”、“快点!快点——急救器!急救器!”……
……好吵。
第105章 杀死黑狗(四)
任谁大晚上突然接到紧急通讯,被告知‘快来!再不来你前夫要死了!’都会吓一跳的吧?
我就是这样被吓醒了。
“sir,你来一趟,”终端那头的伊芙语气沉稳,“给奚子缘签个手术同意书,他的紧急联系人和负责人设置的都是你。”
只有关乎生命的手术,才需要签署同意书。我吓得惊坐起,一个弹射起步,跳出房门,连睡衣都没来得及换,“你们警视厅的急救中心离我太远了啊!我飞过去怎么也得半小时!”
我在黑夜里狂奔向中转枢纽,脚上的拖鞋飞了一只也无暇顾及,“远程签署呢!发过来——不,快快快!别什么同不同意书了!”我急吼吼,毫无程序意识地要求,“伊芙!你滥用私权,赶紧把手术做了!”
终端传来锁门声,伊芙背后的嘈杂都消失了,他平静地告诉我,“我模仿你签了字。”
我停下快散架的老腿,沉默了片刻,“……你怎么不早说?”
“刚刚在手术室外面,人太多了。”
我无语地扒拉扒拉鸡窝头。时间变得充裕,可我也没心思返家收拾自己。我折回到半路,穿上不慎踢飞的人字拖,继续往中转枢纽走。
我匆匆抵达时,已经是深夜了。急救中心的大厅里,只剩下伊芙和一个年轻的beta。那个beta我见过,是奚子缘的副官。看我来了,伊芙拍拍beta的肩膀,示意他回去休息。
beta很礼貌地冲我摘下帽子,我笑了笑,打了声招呼。等他走远了,我赶忙问伊芙,“怎么样了?小缘还好吗?”
“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今早应该就能醒过来。”伊芙点头。
我顿时松了口气,这才有闲心思打量他。
许久未见到伊芙,他看上去清爽了很多。浅金色短发披散着,他顺手将一些碎发捋到脑后,那些发随着他的动作自然而然地垂下,有些落在脸颊边,有些微微翘起。要我说他现在这个没打理的发型最适合他,凌乱的头发完美地搭配他立体的五官。
“你终于放弃油头了吗?”我感动地问伊芙。
伊芙闻言,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你在说什么胡话呢,sir?”他把一缕金发别到耳后,“我只是冲了个澡,忘记抹发油了。”
我用死鱼眼瞪向伊芙,我真搞不懂这小子怎么是个油头爱好者。我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便没有离开过头油,大背头也好,三七分也罢,伊芙总能想办法让人觉得他是一个会拿头上的油去炒菜的变态。连带着他这张本来深邃硬朗的脸,都变得崎岖险恶。
我强迫自己的视线从伊芙的头发上挪开,“怎么回事?发生了啥?”
伊芙言简意赅地解释,“今天下午2点5分,小奚被一个逃犯绑到了郊外的废弃仓库里。他射杀了犯人,但自己也中了三枪,有一枪离心脏很近,有一枪肺穿透。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休克了,瞳孔有扩散的迹象。”
我深呼一口气,听他的描述都忍不住胆战心惊。伊芙却一派气定神闲,早年在前线战场,中年在党派内战,晚年在警视厅,他是我们之中唯一始终选择直面血腥和死亡的人。也难怪他能如此云淡风轻。
伊芙偏过头,看我紧张的模样笑了一下,“sir,现在的你和年轻时真不一样。”
我摸摸鼻子,无奈接受他的调侃。年轻时的我是什么样子,我都记不清了,但我的朋友似乎都帮我记着。“是啊,”我说,“我也老了。”
伊芙不再多说,他站起身,带我往奚子缘所在的监护室走。我们乘上电梯,直达顶楼,来到第三号监护室观察窗口前。
隔着玻璃窗,我总算看见了无菌室内的奚子缘。他躺在病床上,脸上带着氧气罩,两条纤细的手臂无力地摊开,手背上细长的管子连接着最上方的吊瓶。最严重的是他的胸口,一根粗壮的软管直插其中,没入血肉,灌进修复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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