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念[修真](70)
孟亦心想,到底是小孩子,偶有固执的时候,便道:“你若是执意如此,不如叫我‘先生’。”
童衡歪头疑惑:“先生?”
“嗯,”孟亦颔首,“我只是提点你几句,当不得师父,凡人界传道受业解惑之人,都被叫做先生,师父只能有一个,先生却可以有许多,也算不上浪费你的前途。”
于是自那以后,童衡便开始叫孟亦“先生”。
对于这个称呼,自他尚且年少时起,心中怀着一丝隐秘的雀跃。
虽然孟亦总道“先生”不过是人生指引路途中的其中一盏灯,日后这样的角色还会有许多。而如师如父,便只有一个,若是拜了,哪怕他日恩断义绝,亦不会再寻。
孟亦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平淡,眼中依旧没有些微的波澜与情绪,童衡尚小,听得一知半解,什么都不懂,但是他仍然窃喜。
他不知道什么传道解惑,他只知晓修真界中,从未有人会以“先生”相称,所以“先生”是唯一的,那么他,应当也是先生唯一的。
后来的时日过得缓慢又恬淡,先生旧疾发作他守着,先生想活动筋骨时,他便陪他去九曲峰山脚下摆弄灵植,日光正好的下午,先生躺在躺椅上阖眼小憩,面上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的零碎光斑,他则坐在一旁打坐修炼,一晃便是日暮低垂。
他那时候便总在想,若是先生身子好了,能不那么痛苦,那这世间,恐怕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后来?
后来明明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生活,忽然闯入了越来越多的人,个个心怀觊觎,别有用心。
童衡从前境界低微,总是一次次地看着先生被人带走,自己心中如何焦躁担忧,也只能站在九曲峰的山脚下静静地等候。那些日子,他唯一能做的,不过就是在先生归来后,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让他不至于在旁人面前示弱。
如今时过境迁,他自身已经开始拥有与大部分修者抗衡的能力,现时却恍而发觉,先生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他变得如自己曾经多次想象的一般无二,再不用担忧随时昏睡,也不用再是那副多行走几步就会气喘不定的身子。如今的先生,真正的高山仰止姿容超绝,是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天骄人物,惊艳到了极点,眸中也漠然到了极点。
不过无碍,他这条命是先生的,即便先生不需要他了。
或死或生,只要因先生而起,又有何惧。
童衡飞身而来的过程中,杀死的妖兽越来越多,一具接着一具被挖空了妖丹的妖兽尸体砸进海中,消失不见。海面之前大片大片的区域都被染成了瑰丽的红色,从远处望去,天与海的界限分明,红蓝相接,景象盛大又诡异。
童衡不在释放血脉上的威压,成群的妖兽渐渐退散,他手中挥舞的长—枪却仍未停下。
他已经杀到麻木,除了挥动手中武器,为靠近先生而战,便再想不起来其他。
童衡看起来几乎已经失去了理智,他的双眸除了那对细长的瞳孔,便只剩下迷蒙的灰白。他手执长–枪,红缨是妖兽的血肉,枪身是蛟龙的龙骨,一身萧杀肃然,俊毅面容再不复从前忠诚谦和,而是染上了凶兽般的狠厉凶残,直直的看向前方。
终于,他来到了岸边。
身后广袤的海面都已经被鲜血浸染,海边许多来抵抗妖兽□□的修者都被眼前的景象惊的不知该做个举动,而那如杀神一般的人物却仍未放下手中的□□。
童衡这一路杀孽无数,筋疲力竭,兽爪撑着长—枪低首半蹲在地上,妖兽的鲜血顺着他的脸颊一滴一滴滴落在地。
他下掩的兽瞳中,狂乱之色却仍未褪去。
沈五渊皱眉,扬起手刀,欲将其斩晕,却被孟亦挥手阻止。
海岸的地面上,亦是厚重猩红的鲜血,孟亦踩踏着黏腻地面,一步一步,朝着那个半身都被龙鳞覆盖的妖化之人走去,步伐带着一如既往的孤绝从容。
须臾,孟亦于童衡面前站定,看着他,眼神平静淡漠。
他轻声道:“童衡。”
半跪着的童衡闻言抬首,眼中狠厉散去,近乎贪婪地虔诚凝望着孟亦面容。
无论心绪如何被狂乱吞噬,只要他没有任何情绪地叫一声自己的名字,就能唤回他所有的理智。
“停手吧。”
下一刻,童衡手中浸染了殷红鲜血的长—枪颓然跌落在地,他跪在地上,抬起头来,诡秘血色眼瞳中含有柔光,像从前的很多年一样,仰着头孺慕尊敬地叫他:“先生。”
“先生,童衡不想飞升成仙了。”
“我们回九曲峰好不好,九曲峰山脚下的灵植该浇水了,若是再不回去,几日后,清晨便没有香糯的灵米食用了。”
“园中那棵树下五年前埋下去的酒也该酿好了,是时候解封开坛了。”
“……”
他遍身浴血,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说着说着,却忽然想起九曲峰原本是鸿衍宗地界,他断不能让先生继续呆在那里,于是便道:“不,不去九曲峰,我们找个和九曲峰一样的地方……”
“童衡,”孟亦起先并不作答,此时才打断他道,“九曲峰的屋舍已尽毁,也不会再有下一个九曲峰了。”
闻言,童衡的思绪才从记忆中脱离。
他凝视孟亦。
“先生,怎么办。”
“那我们,要回到哪里去。”
回不去了。
孟亦不再言语,抬脚朝着童衡走了一步,一步方踏出,正欲抬手,却见面前面对妖兽千军万马都未曾退却一步的男人稍稍后退了一步。
孟亦抬眸看他。
童衡面上带血,衣衫褴褛,兽瞳看起来狰狞可怖,笑的却极其温和。
“先生,我脏。”
先生不需要触碰任何脏污的东西,即便是自己也不行。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孟亦挥手, 童衡身上的衣衫瞬间焕然一新。
而他布满鳞片的皮肤上沾满了的猩红血迹,却因为久凝固于其上的原因,依旧存在道道斑驳痕迹。除此之外, 童衡本身也受了些伤害,身上有些伤口因各种缘故难以愈合,片刻后,溢血便再度染红了衣衫。
童衡恍若未觉,只用兽爪从怀中掏出一块儿干净整洁的龙皮布, 层层打开, 便见其中有许多颗大乘期级别妖兽的妖丹, 与童衡在蛟龙死前便从蛟龙头顶上拔下来的半龙角, 以及他身为“兽吞”传承者身上硬生生拔下来的鳞片。
他将这些东西递至孟亦面前:“先生, 这些或许于你有用。”
孟亦的视线划过那片片暗色鳞片, 又看向童衡, 先前童衡浑身是血, 他自己的、妖兽的, 故而身上的伤口不宜被察觉, 如今孟亦几乎是一眼便看到童衡脖颈处向下的位置,身上的鳞片似乎是被粗暴地拔了下来, 一片血肉模糊。
孟亦扫了眼布中包着的鳞片数量——
想必童衡整个胸膛前的鳞片都被拔了下来。
对“兽吞”的传承者而言, 鳞片是标志,亦是实力的象征和承载, 它固然能有许多用途, 脱离的时候又会格外痛不欲生, 胸前犹甚。
童衡凝视孟亦:“童衡说过,最好的,都该是先生的。”
孟亦闻言看他,良久后转身,边洒然向前而去边轻道一句:“走罢。”
童衡展颜而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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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衍宗。
议事之处。
鸿衍宗四大长老端坐于厅中。
许久的沉默后,木犀大能率先开口道:“宗主近几日可出现过?”
散源道:“并未。”
闲龙长老疑惑:“可是又闭关了?”
散源长老摇头:“不知。”
木犀闻言笑笑:“散源长老如今越发惜字如金了。”
闲龙摇摇头:“木犀长老,你竟还笑得出来。”
木犀反问:“为何不笑?”
闲龙道:“我最近心绪不宁,总觉有事发生,想必散源大能也是如此感受,故而寡言。”
三位长老谈话结束,一旁的薇罗仙子则一直未曾说话,若有所思。
眼见众人又要陷入静默,木犀道:“昨日西陆海域再度有海兽上岸行凶,飞鸽商盟朝我鸿衍宗再度发来求救消息,却又在几个时辰后解除了紧急事态。”
薇罗这才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上次我宗内不是已然派了弟子前往支援?”
木犀闻言摇了摇头:“薇罗长老,那些人归来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了。”
散源也看向薇罗仙子:“薇罗,你身为宗门长老,这些日子对宗内事务未免太不上心了一点。”
薇罗闻言,拿出扇子轻飘飘地扇了扇,眉梢上挑,道:“散源长老,这事不算是我分内的事务,我不清楚本也无什大碍。”
散源却道:“此事虽非你分内之事,却关乎人修与妖修之大事,我等理应知晓。”
“我亦察觉薇罗长老你如今似乎总是作他思他想,”木犀道,“莫不是为你徒儿之事为难,宿歌可转好了?”
鸿衍宗上下都知晓薇罗长老之爱徒,鸿衍宗大师兄宿歌,由于试图强行突破自我,在修炼之时走火入魔,险些丢失了性命,如今正闭室修炼,对抗心底执魔。
薇罗长老为此多有操劳,日日外出奔波寻找医治之法。
因此木犀只以为她是因此而神思不宁,却不知道宿歌一事背后,会有如何多的晦密之事。
传闻之中,走火入魔是真,险些丢了性命是真,如今闭关养伤也是真,唯有一句诸事起因缘由却是假。
不过如此也就够了,十句言语中九处真,便能使人完全信服。
然而其中诸多事宜薇罗无法直说,只颔首默认道:“多谢木犀长老关心,我徒儿暂时无碍了。”
至少表面上看来是无碍了,心中何解,难以明说。
“不要将谈话绕远,”散源道,“继续谈方才西陆海兽暴–动之事,为何飞鸽商盟又取消了请求援救的消息,木犀你可还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