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儿(37)
可是当初他亦浑身伤痕,若是进去石髓液中,定然无法控制自己吸收灵气,所以他只能扒在池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云无觅,看他如剑的眉,纤细的睫,高挺的鼻梁和微抿着的唇。
阆仙调动体内仅剩的灵气,治好了食指上的伤痕,又仔细擦拭干净指上的污迹,才探出手去,用这根指头悄悄拨弄了一下云无觅的睫毛。他心尖骤然一颤,像是被温酒一烫,如同做了坏事一样收回了手,待看见云无觅仍未醒来,才舒了口气,却又变得失落。
他用神识看过,确认燃乌果的灵气已经在修复云无觅体内的暗伤,却仍然为这漫长的等待感到心焦。从前他对这陌生情感惶惑而束手无策,如今却已经有了一切的答案。
他看着云无觅,耳朵尖尖发红,嘴角却在不自觉地微笑,小声道:“好喜欢你。”
所以,快点醒来吧。
只是虽然阆仙并不想睡去,想要一直看着云无觅醒来,但他本就是以元神进入云无觅识海,相比当年肉身更难抵抗伤痛,不知何时就已经趴在池边沉沉睡去。
他醒来时,已经变成了待在石髓之中的那一个,并且不知何时变回了原身,冰凉灵气正争先恐后地涌入他新生出来的细白幼根,又顺着脉络涌入他的枝叶,修复他的伤口。
他没有动,云无觅却似有所感,走了进来,问道:“醒了吗?”
阆仙摇了摇叶子,注意到云无觅身上有血腥气,他显然是清洗过才回来,身上并无血污,但随着他走近,空气中却还是漂浮着一丝喑兽血液特有的味道。
他刚刚出去了。阆仙想到,云无觅却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一直走到阆仙近前,才停下脚步,摸了摸阆仙枝梢新生出的嫩芽,低声道:“你伤势太重,不宜继续保持人身,所以我将你变回了原身。”他声音低沉,情绪复杂难辨,却一定没有高兴。
新生出来的树枝还又细又软,是嫩绿色,此刻这枝树枝悄悄卷住了云无觅的手指,摇了摇。云无觅小心将手指脱出来,将阆仙的树枝放直,严肃道:“即使是新生枝芽,也不可以随意弯折。”他看阆仙不动了,却也不肯传音跟他说话,又轻叹了一声,道,“你难道以为我不知,如此会疼吗?”
当初阆仙尚未化形时,云无觅每天都会在石壁上刻下阆仙的高度,待到阆仙化形时树冠已经快触到洞顶。但此次阆仙重新变回原身,树高却将将只剩原来一半。在醒来看见阆仙的那一瞬间,云无觅被巨大的恐慌攥住了,他像是个无能之人,只能在这无尽的威能下颤抖,任由自己眼中落下软弱而滚烫的泪。
他心上最重要一块软.肉受了伤,这疼痛从他的胸腔中一直泛滥到骨肉中去,让他除了希翼阆仙平安,再不请求他事。
即使他知道,阆仙的伤并没有危及性命,却仍然觉得难以忍受。在将阆仙化作原身种入石髓池中,确认他状态平稳下来以后,他才有余裕去思考他事。比如,阆仙是为何受伤,又是谁伤了他。此次他原本预计自己最少要昏迷三月,才能醒来。纵然他服下燃乌果时正在昏迷,但能如此迅速地恢复完好,足以让他猜透阆仙受伤原因,他无法得知阆仙是从哪里取来了灵果,但是阆仙身上独属于喑兽的咬痕,他却绝不会错认。
他做了一些事,不过这些事并不需要让阆仙知晓。此刻他察觉到了阆仙在赌气,也只是收敛起了自己身上所有戾气,低头轻轻吻了一下那根刚刚还缠绕过他的枝梢。他低头时用手指托着阆仙的枝芽,亲完了也没有放开,而是用柔软指腹小心按揉过刚刚卷起的地方。他英俊到近乎锋锐的眉目中含了笑,便似有艳光在他五官上流转而过,让人舍不得移开眼去,他低声问道:“现在可以不生气了吗?”
阆仙还是不出声。只是他刚刚是生气,现在却是羞的。如果树枝能够随意变换形状,只怕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大大的爱心了,还要将树叶簌簌抖动,让这颗心怦怦直跳,才能表达出他的激动。他平复半晌,才向云无觅传音道:“我们就待在这里,不好吗?”
我们就待在古战场中,你有我,我有你,只有我们两个人,不是就很好吗?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里呢?为什么即使受伤也要去做这件事?
我不想看见你再受伤。
……这不是后来的阆仙会问出的话,而是当年那只懵懂一片的小妖才会有的疑问。就连阆仙自己也没意识到,随着他深入云无觅识海的次数增多,受到的影响也越来越深。或许他心中隐约有此感觉,只是身在梦中,情不由心。
云无觅喉结滚动,沉默片刻后才道:“古战场独立于界外,天道并不完整,我修为已经长久再无寸进。我们必须要离开这里,阆仙。”这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石髓已经日渐变浅,而此界并不足以为阆仙提供足够的灵气让他继续成长。他虽然依凭传承并无法辨认出阆仙品种,却也知晓阆仙成长需要的灵气量如此恐怖,定然不会是凡品,他应该拥有更好的环境。且古战场对于阆仙来说,太危险了,即使只是一只喑兽也足以夺去他的性命。云无觅不能容忍让阆仙继续待在这里,但他并不准备将这些话告诉阆仙。
阆仙不需要为这些事烦心。
他等待着阆仙的回复,良久后,才听见了一声细声细气的“好”。他心中一软,好像这一个“好”字是阆仙依偎在他的胸口说的,柔软脸颊贴在他的心口,唇舌间的微弱气流在肌肤上留下轻暖触感。他亦变作了兽形,跳入池中,在阆仙身旁趴下,身子完成柔软的半圆,和尾巴一起,将阆仙圈了起来。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阆仙继续向云无觅传音道,他此刻说话用的是神识,相比人身时直接使用语音传达出的情绪要更敏感和纤细。他话语间似乎还带着对于未知的迷茫,但是语气却十分坚定。
“好。”云无觅郑重答道,嗓音里有着轻微颤抖。
二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偶尔神识波动,互相传达彼此情绪,这些情绪像是安静而繁多的杨絮,飞舞时似是落雪,却是只存在于春天的花朵,有着洁白而温暖的绒毛,在春光里堆成一团,悄无声息地落在他们身上。似乎所有话都已经说尽了,这个人在自己身边,不需要再去想任何其他事。
阆仙休养了一段日子后,终于可以重新化作人形。他上次受伤太重,原身都没了快一半,幸好修为还在,化形后仍然是少年模样,没有变成小孩子,阆仙悄悄舒了一口气。他伤还没有好全,当然是不能陪云无觅一同离开洞府了。云无觅每天就变作老虎寸步不离地跟在阆仙身边,阆仙可以随意捏他的脸,扑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偶尔云无觅被捏得有点痛,扑倒阆仙威胁性地对他呲牙,下一刻就被阆仙捏住两边脸蛋扯成一张虎饼。
第四十五章 七情之怒(一)
在阆仙养好伤后,他便离开了幻境,醒来时却怔怔看向云无觅,一时难以回过神。他离开前施了一些小手段,让云无觅并没有从入定中出来。原来是这样,他想,云无觅最惧怕的事情是在自己身上。
“他最害怕的是失去你。”他在心中轻声对自己说道,只觉一时恍然若梦。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云无觅喜欢自己,可是他们毕竟分开了那么久,这些年云无觅在道修中的地位越来越高,也离他越来越远。他只能待在碧沉渊中,偶尔听闻人们说起他传闻,大多是累累战功,仿佛云中君是一把无心亦无情的利刃,剑下亡魂万千,锋利剑身却没有一处地方,可以留下一点聊以慰他的温情。
时日久了,就连他自己也偶尔恍惚,是否他其实生来就在碧沉渊,从前种种不过幻梦一场。可是每到这种时刻,他心中都会有一个声音斩钉截铁地反驳他自己:“不,他一定爱你,并且现在仍然爱你。”
但是这种说给自己听的反驳话语,即使默念过千万次,也远没有此刻知晓云无觅心中一直害怕失去他来得震撼和真实。
阆仙垂下眼不再去看云无觅,抿了下唇珠,拿出了易奴草叶。他看着这根草叶,面色陡然泛红,深吸一口气后也没有任何好转,反而脸上热度更甚,最后只好自暴自弃地不去管了,将叶子放进了自己口中。在将易奴草叶咀嚼出汁液之后,他身体前倾,颤抖着手捧住了云无觅的脸颊,低下头亲吻上了那张形状优美的薄唇。他试探着伸出舌尖,轻易就撬开了云无觅的唇齿,触到了静静待在整齐牙齿后的另一条舌头。
阆仙闭着眼睛,眼睫却在不停颤动,在碰到了云无觅的舌尖后颤动得尤为厉害。他闻到云无觅身上极淡的清冷香气,脸上热度更高,迷迷糊糊间甚至觉得自己此次定然是要开花了,否则怎么会这么热又这么慌?耳膜里都是心脏鼓动声音。他活动舌尖,想要将易奴草的汁液渡到云无觅的口中去,却无意中舔过了云无觅上颚,听见一声轻哼,是云无觅无意识发出的、像是舒服的小猫一样的声音。在确认云无觅未曾脱离入定状态后,阆仙才敢继续动作。有涎水顺着二人下颚流下,拉出细长银丝,滴在了云无觅的手背上。
阆仙终于成功渡完汁液时,后背都已经被汗液湿透。他退开之后,才浑身脱力一般一松,捂住胸口喘起气来,是刚刚因为过于紧张,连呼吸也忘记了。他闭上眼,不敢再看云无觅,强迫自己重新入定,再次进入云无觅的识海中去。
幻境中看上去并没有多少改变,阆仙仍然待在古战场的洞府中,就如他刚刚离开一般。在他与云无觅相处的日子中,从未见过云无觅生气,也无法推测此刻是什么时候。他从洞府深处向外走去,看见云无觅正坐在洞口边沿处,一支长腿曲起,手肘搁在膝盖上,另一只腿放到了外面,姿势十分随意。
因他坐在这里,日日徘徊在洞府外的秃鹰都安静了,不敢再鸣叫求食。
他手中一只手握着喑兽骨头做成的简易匕首,另一只手握着一块玉石,正在借着月光雕刻东西,阆仙走近了才发现,抬起头对阆仙一笑。他眸中有融化的琥珀颜色,竟然分不清和月光哪一边更温柔。阆仙没有说话,在云无觅身边坐下。他的法衣上次被烧得破破烂烂,只能重新披上兽皮,抱腿坐在云无觅旁边时像是一个毛绒绒的团子。
云无觅在雕阆仙,准确的说,是在雕阆仙的原身,那棵树。他手法精巧,偶尔匕首有顾及不到的精细地方,他指尖会直接伸出利爪,仔细勾勒出细微纹路。雕完了后,他将这块玉石放到阆仙手里,笑着问他:“像不像?”
阆仙举起玉雕,这块玉雕只有手掌大小,是玉佩形状,通身碧绿。在月光照耀下,连树叶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仿佛有风吹过,枝叶正在微微颤动。他情不自禁地微笑,眼眸又黑又亮,映出月光倒影,显然是喜欢极了。
他没有说话,但是看向云无觅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是给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