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儿(8)
张婉儿给李仁心递了信,信中约他当月十五于夜半在城郊见面,送信的人便是当年递给他锦囊的紫衣丫鬟。
李仁心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即使此事处处透着古怪。他心中隐有猜测一切波澜都与家中那两位陌生住客有关,却担心告诉了那位道长后事情再无转圜余地。云无觅一身锋锐之气,他担心的是如若自己猜测成真,云无觅不会留下张婉儿的命。至于不告诉常笑,却是怕牵连她。常笑身上虽然有些异于常人之处,却也只是个普通小姑娘,杀鸡都不会,哪里能斩妖除魔?
常笑剩下的日子渐渐少了,面容却停在了芳华年龄,她去问阆仙,阆仙道:“灵气充足,自然发于体肤,只是你寿数为天数所定,我也无能为力。”
常笑怔怔看向阆仙,常笑果的人身越接近死亡,也就代表着常笑心越接近成熟,无论身体里有多少灵气,都要供给给常笑心,这也是为何常笑果能化人却不能修炼的原因。要提供超出常笑心所需的灵气,从而维持住常笑果人身不老,也就意味着阆仙每日给她喝的灵茶应该远比常笑心还要珍贵。而阆仙对她说,这些灵茶是拿他自己的叶子泡的。
阆仙却毫无自己身为天材地宝每一根头发丝都无比珍贵的自觉,只是平淡道:“无论还有多少时日,姑娘家总是希望能让喜欢的人看到自己最好看的样子吧。”他伸手,将今日的灵茶推到了常笑面前。
常笑对他笑,没有再道谢,喝下了这杯灵茶。
最近李秀才愁眉不展,常笑便也没有往日开心,这还是最近几日她第一次笑得如此开怀。李秀才并不肯告诉常笑他在烦恼什么,常笑又一直待在这处宅子里,对镇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今日她跟阆仙倾诉时,阆仙轻易想到是魔物之故。他私心起见,并不想让常笑有一丝一毫接触到魔物的可能,却又不愿撒谎,只能沉默喝茶。幸好他一向是根木头,常笑才没有起疑。
日子悄无声息地到了月中,李仁心在夜晚只身赴约。阆仙为了保护常笑心,早在来时便在此间宅院布下了结界,是故李仁心一出门,阆仙便感应到了。他这时刚给云无觅解下道冠不久,正在给云无觅通发,已经准备就寝了。可李秀才深夜出门,必有古怪。阆仙眉尖微簇,手上的动作一顿,云无觅感觉到了,但乖乖坐在床边没有动。阆仙低头看了一眼握在手里的顺滑发丝,叹了一声,时间紧促,他从袖中抽出了一根碧玉树枝,变作发簪,给云无觅重新冠了发。也幸好云无觅身上那件道袍是法衣,往日都是和衣而卧,此时才省了重新穿衣的麻烦。
阆仙下了床,问云无觅道:“你要与我同去吗?”
云无觅仰头看他,那双眼睛清晰映出阆仙倒影,没有丝毫波澜。云无觅没有对阆仙的话作出任何反应。阆仙又是一叹,单独给沉睡的花花施加了一个结界后,便自己向门外走去,可他尚未迈出门槛,袖子就被人从身后扯住。他回头看去,云无觅已经离开了床铺,站在了他身后,垂眸看向他。
阆仙对上云无觅的眼神,心上像是被撞了一下,有点疼,却又有点软。若非要说个中是何滋味,约莫如痴花人见牡丹,任是无情亦动人。他伸手主动握住了云无觅的手,云无觅才松开了他的衣袖。
出门前,阆仙犹豫了片刻,还是带上了花花。
这一夜无星无月,只有乌云如盖倾覆,笼罩了方圆十里。
李仁心赴约的地点就在他往常采药的那座山的山腰亭,这座山能孕育出常笑果,灵气自然不弱,在凡间界已算罕见的灵秀之处,今夜却变了模样,没有虫鸣和鸟叫,只有漆黑树影沉默交织成网。李秀才举着火把,所到之处阴影退避一丈,却又在火光之外悄然汇聚,跟随着他不愿离开。
张婉儿坐在亭内,这一次再没有帷幕遮挡,李仁心走近时,火光也照亮了她的面容。她眉疏唇淡,面容苍白,又极瘦,坐在亭中单薄得像是一幅蘸墨寥寥几笔勾勒出的仕女画。可她抬眼看向李仁心,瞳如点漆,眼底一点冰凉水色随她目光转动,一如刹那间明光陡泻,狭长眼尾渲染无数风流,像是画成时从中走出的精怪,只要施舍一个眼神,就会有人愿意为她神魂颠倒。
她在看李仁心,眼中却没有他,她低低唤了一声:“仁心表哥。”这声音在寂静山林中响起,像是滴水碎冰,一点声响也清晰无比,远远传开。
只要有充足灵气,精怪是不需要睡觉的,常笑今夜也未眠,她还在编络子。虽然之前她收下了阆仙的银子,但她自认为要多了解李秀才一点,知道他不会愿意收受无功之禄,常笑就想多编一些络子,到时候拿出银子也有个来历。
这傻姑娘觉得她能为他做得也只有这么一点,便无论如何也不肯舍弃这件差事,恨不得日也做,夜也做。
她为了省灯油并没有点灯,于是那一点流萤跌跌撞撞地从窗外飞进来时,一眼就被常笑看见。她匆忙起身,伸出手接住了那一小点光,流萤却只在她掌心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闪烁了几下后,悄然熄灭。
常笑看懂了流萤的传信,她神情陡变,跑出自己房间,先冲向李秀才的屋子,推开门看见屋内空无一人。她再去西厢寻阆仙,发现阆仙同样不在。
常笑没有迟疑,匆匆离开了李家,赶往自己出生的那座山。
第十章 常笑(捌)
常笑在入山的路上被阆仙拦下了。
“常笑。”阆仙唤她,他神情平静,站在云无觅旁边,看向常笑的神情仿佛他只是夜间散步,恰巧与常笑相遇。
可这其实是他第一次唤常笑的名字。他们平时相处时,阆仙总是听得多,说得少,说话时也多是“你”字开头。这么些时日过去,他竟然是从未唤过常笑的名字,倒是常笑,总是“阆仙、阆仙”的唤他。或许是因为名字对妖来说意义甚重,若是唤了名字,你们之间便有了联系,无法随意当作只是萍水相逢了。
“不要上去。”他劝道。
常笑眼里有泪,她看向阆仙,颤抖着嘴唇对他说道:“李秀才在山里,我必须去找他。”
阆仙沉默,想起自己初见常笑后和花花说的话:她太像人了,这未必是件好事。可他看向常笑那双眼睛,想起这双眼睛笑时模样,最后还是多劝了一句,对常笑道:“你今夜上山,必死。你若现在选择回去,我会尽力将李秀才带回去。纵是他身死,我也一定会将其魂魄送入轮回。你们之间牵扯甚深,认出他的转世并不难,你可以等待下一次轮回。”
“可是对于凡人来说,每一次生命都不能重来。对我来说,我们的每一次相遇都弥足珍贵。”常笑低声道,她明白阆仙的意思,却无法不去救人。
之后她对阆仙行了一礼,直视阆仙双眼,带泪露出笑容,颤声道:“常笑果树就在这座山上,我死后,常笑心会飞回果树身下,届时,请君自取。”
阆仙沉默片刻,牵着云无觅让开了上山路。常笑和他擦身而过时,阆仙听见了一句:“谢谢。”他转过身,目送那一身粉色衣衫的姑娘投入了树林之中,极快地被浓重幽影吞没,再看不见。
“我们也走吧。”阆仙对云无觅说道,回应他的,还是只有无边寂静夜色。他侧头看向云无觅,紧了紧握住云无觅的手,之后目光扫视了一遍四周,也挑了个方向上山。
血滴坐在树上,远远观望了这一出,明怀幽还是幼虎形态,卧在她的膝上。血滴用手指梳过明怀幽后颈,在阆仙望过来时也没有移动,她对明怀幽道:“除了云无觅与那只妖,还多了个……”她话语一顿,有些不太确定自己判断,“小姑娘?”
血滴面色有些不好,但她用手指抚了下自己的唇,又重新露出笑。这么近的距离,血滴还是看不出那只牵着云无觅的妖的原身,只能说明对方的修为最低也要与她持平。而这个小姑娘没有出现在张婉儿给出的情报里,也就是说她是一个变数,但同时也代表着,很有可能她就是云无觅来到凡间界的理由。但无论云无觅想要什么,只要毁了那样东西,云无觅自然再也得不到。
云无觅修为无损,血滴自然不会冒风险跟他硬碰硬,这座山上,早被血滴布下杀阵。
常笑在山腰处找到了李仁心,他背对着常笑站在亭中。
“表哥!”常笑扑入亭中,几乎是在踏入亭檐下的一瞬间,常笑听到了自己身上传来的皮肉入油时的声音,这座亭内,早已布满魔气。她痛极了,却还是强撑着迈步,从背后抱住了李秀才,要将他拖出去。
张婉儿坐在原位,冷冷看着眼前这一幕,她低头,看向手中那颗跳动的心脏,轻嘲道:“仁心表哥,你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妹妹?”她的身形被李仁心挡住,所以之前常笑并没有看见他。
李仁心僵立在原地。
他已经不会动,也不会说话了。
常笑在发现自己在那具身体里感受不到生机后,无措地松开了手。此时她浑身都已被魔气侵蚀,最外面的皮肤已经焦黑干裂,伤口下暴露出来的却不是血肉,而是覆盖着薄薄一层灵气的青红果皮。
张婉儿站起身,亭内魔气突然沸腾,汹涌着扑向李仁心,开始蚕食他尚留着余温的血肉,待到魔气散尽,原地只剩下焦黑余烬。
张婉儿站立在常笑面前,她看上去从容而高贵,垂眸审视一身狼狈的常笑时,像是只高傲的鹤低下了纤长脖颈,是如今被魔气灼烧到就要露出原身的常笑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可是常笑的眼中落下泪,顺着她已经残缺不全的脸颊滑下时,却如一颗在火光中发芽的种子一般,因为执拗到了极致,所以才能比火焰更耀眼,显出一种惊心动魄得美丽。
那滴泪一直落到她的胸口,在心脏处碎落成细微暖意,常笑捂住了这具身体里的心脏,慢慢向后退去。
直到常笑退到了亭子边缘,背后就是浓郁魔气,可她已经没有第二张皮可以让她再穿越一次结界。
张婉儿并没有继续逼迫她,站在了原地;但常笑已经被逼进了绝地。
就算再如何铁石心肠,张婉儿毕竟只是刚刚十六岁的少女。她依血滴之言将李仁心约到此地时,初心并没有想过要杀了他,至少,没有想过要自己动手。可是她身体里那只魔,早得了血滴的命令,一个照面就对李仁心下了杀手。此刻她体内的那只魔物吃饱喝足,才减弱了对她身体的操控。
张婉儿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还握在手里的那颗心脏。耳边传来魔物的笑声:“不尝尝看吗?这可是我特意为你留下的。”
这一次张婉儿听见的,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皱了眉,掌心冒出魔气,五指握紧,松开时掌心只剩下些微余烬。
“闭嘴,不要用我的声音。”她在心中喝止了魔物,才看向常笑。
李仁心肉身已死,但魔并没有吞下他的魂魄。那一点魂魄,现在就被常笑护在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