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威风堂堂(14)
那辆车正等着他,他上了车,车即刻开走。
八点五十四分,他回到办公厅。
九点十六分,他做好一碗牛奶甜蛋羹。
九点二十分,报告送到他手上。
九点二十一分,他推开明楼办公室的门。
明楼还没醒来。
他将甜蛋羹搁在茶几上,坐在沙发的另一头,阅读那份报告。
报告并不会直接给出清晰的结论,因为人人都晓得推卸责任,不敢承担后果。
但这对明诚而言不是问题。在校时他学的是经济,这是明楼会放心将几乎所有文件交给他处理的原因。物尽其用。
透过那些官面上的繁冗文字,以数字为准绳,他做出评估。比预想中的好,发行国库券有一定问题,但不是完全不行。
既然是这样的结果,也算了了明楼一桩心事。
剩下的,就是如何筹措规划的事情了。
他没有马上叫醒明楼。
明楼有多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是真正的身心俱疲。
他不忍心。
他看着睡着的明楼。
这个人背负的太多,心事太杂,不知在梦中能否得到短暂安然。
然后,他发现明楼开始皱眉,嘴唇抿紧,似是做了噩梦。
他便换了位置,坐到明楼身边,拉住他的手。
这么痛苦的梦,不是自己受困,就是亲人受难。考虑到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他想,明楼该是梦到明台遇到了不测。
他俯下身,在明楼耳边,一字一字,清晰地跟他说:“我没事,我不会死。”
于是,在明楼的梦中,满身血污的明台嘴唇蠕动着,也在跟他说那几个字:“我没事,我不会死。”
他从噩梦中醒来,陡然坐起身,发现身边并非一贯的满室空茫,而是有人陪着,且有股温暖的食物香味。
明诚松开他的手,一个字也不提他发梦的事情,只是平静地说:“先生,报告来了。”将一份报告递给他。
明楼意识清醒后就会窘迫。那就让他投入工作作为转移。
明楼不会愿意被任何人看到他狼狈的样子。那是他的真实。真实的明楼怎么可以叫人看见?
然而,谁没有这样软弱的时候呢?
他做过许多年的噩梦。即使现在的桂姨已经发疯,被送进了疗养院,也还是一样。
他承受过十年的苦难,受了十年的折磨。桂姨在他心目中犹如一个巫婆,永远呈现的都是幽暗的背影、沉重的影像。
有很多次,他在梦里又变回了那个无力反抗的阿诚,又回到暗无天日做着小奴隶的时光。
只有无助和绝望,冰凉彻骨。
就算现在已经变得跟以前截然不同,但在生命的最初十年里的阴影,就像烙印一样,无法抹消。
上个礼拜,他去疗养院看过桂姨,有看护妥帖地照顾着她。
他看着这个疯疯癫癫的妇人,满眼迷乱,满嘴胡话,再不能欺负谁。
他觉得她是可怜的。
他曾经恨过她,但亦早已原谅她。
回想过去,也流不出一滴泪。
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没有眼泪。
他给她安然的生活,良好的照顾,让她安度晚年。
到底,是她把他从孤儿院抱出来,总不是毫无恩情。
即使他永远忘不了生命最初的那些日子,永远都会做着同样的噩梦。
在明家人看不到的地方,明楼的所有家务都是桂姨使唤他做的。他时常饿着,桂姨每日说到厨房拿吃的给自己,从来就没有过,饿昏过去,就是一顿饱打。
那时候他很想去读书,很想出门去看马路上的汽车,他每天夜里睡在冰凉的地上,常常想去死。
他也曾经有一个痴心妄想的念头,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有一天会来找自己,盼着有一个自己的“家”。
也不是全无收获,他最终学会了再也不抱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
桂姨不准他往明家人跟前凑。但明楼终究是注意到他,拉了他一把。
明楼对他很好,他真心感激。
但他不知道那样的日子能维持多久,他太习惯被剥夺自身所有的一切。
于是,每天的日子都像是偷来的。
明楼虽然让他叫一声哥哥,但也就是个如同亲戚朋友的孩子相互间的称呼一般,没什么真实的意义。最大的效果也不过就是能搪塞桂姨一时,让桂姨不敢太欺负他。
他不是明家人,他跟明楼没有任何实质的联系,所以,也就必然迟早有一天,会失去从来不曾拥有的东西。
所以,每一天他都过得很认真。
他会反复地练明楼教他的每一个字,会记得明楼读过的每一篇文章,也会努力地问出那些自己不懂的问题。
小的时候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后来长大了才明白,原来在他懂得喜欢这两个字的含义之前,就已经一心一意地喜欢那个人了。
那时明楼还没到上海赴任,他也不知道还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他无声地默念那个名字。
每当那两个简单的音节萦回在唇角的时候,与之同时浮现的,就是那个一身中山服的青年。
清瘦的颀长的身影,在阳光下行走,一切无所畏惧。
时光荏苒,世事纷繁,但他记忆最深的,仍是那个人最初的模样。
明诚收回记忆,看明楼认真看报告的脸。
他是个政客,也是个卧底。无论是哪种身份,都注定了他必须虚饰和伪装。
光阴如梭,他已经不复年轻。
身体开始发福,面庞爬上淡淡纹路。
但这其实都没有关系。在他心里,他永远美好。
像是时光重回,可以相伴的日子又回来。唯一的分别,是他们都戴上了面具。
不会再有真心的对待。
但他仍然愿意接受那些无处不在的戒备、刻意为之的漠视,甚至是如影随形的伤害,来换取这样的时光。
看了一会儿,明楼抬头问他:“你看过了吧?你认为如何?”
明诚说:“我觉得,可以开始铺路了。”
明楼叹了口气:“报告写成这样,可见这些人心里打着什么主意。没一个肯真心实意好好办事的。”是真意,也是做态。
明诚笑一笑:“他们一贯这样,也不是第一天。不过先生不用担心,人都有弱点,不是没有办法叫他们做些事情。”语气是冷的。
这正是明楼想听到的。
他看着面前黑色的明诚,就像看着自己。
不管意识形态是否相同,总有个大义在,要戒备,但也要拉拢,要怀柔。
他问:“还疼么?”声音是温柔的。
明诚说:“不怎么疼。”
“有没有受伤?”
“怎么会?”
明楼继续表达关怀:“如果实在撑不住,明天准你休假一天。”
“睡过一会儿已经好很多了,只是还有些累而已。”
他将那碗甜蛋羹递给他:“做饭的时候顺便弄的,刚才热了一下,正好可以吃。”在时间差上说了个谎。
明楼接过夜宵。
味道毫无疑问的好。他做什么都很好。
羹面光滑平整,半个气孔也不见,一点腥味都没有,嫩滑甜软,垫在胃里,是暖融融的热意。
正是他爱吃的。但没人做出过这种味道。
明诚对他记得很深,连这些习惯也能记得。
明诚心机深沉,不择手段,是令人心底发寒的。
但对自己,终究是有些真心。
这一点点真心,在这个大世界,总也算是难得。
未尝不是浮生中的些许安慰。
就如他从噩梦中醒来,所看到的人影,所闻到的食物香气,俱是人间烟火。
像是阴霾巨雨之中,在苍茫泥泽跋涉良久,灰蒙蒙的天空下面,前方蓦然亮起的一点灯火。
刹那的温暖安定。
即使只是短短片刻,又需回到现实。
明楼放下碗,说:“脱掉鞋袜,我看看你的脚。”
明诚略怔了一下,接着就照做了。
以男人而言,他的脚亦很纤巧。足弓微妙起伏的弧度,像个艺术品。
他的两个脚踝上面,都有一圈分明的红痕。
因为那里的皮肤很薄,而显得十分触目。
红色的痕迹像手铐一样,将他的两只脚都圈住。
形似束缚。
明楼说:“抱歉,当时太用力了些。”
他执起他的脚,在那圈红痕上轻轻一吻。
明诚忽然觉得脸上一热。
很奇怪,虽然有那样复杂的经历,虽然更过的事也做过,但就是自然而然地、生起了这样的反应。
他能分辨明楼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如果明楼说的是假的,他会体谅。
如果明楼说的是真的,他会感念。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戳进他心里。
他没想到明楼会突然说这么一句,而这句话是真的。
至少,这一句是真的。
明楼当然立刻捕捉到了。
总是看不到真实表情的脸上,非常生动的神情。
原来,他也会脸红。
在明楼心里,有什么地方,轻轻地一沉。
剧院被警察围住,汪曼春也带着她的人忙了一夜,抓走了七八个人,但并没有什么实质的收获。
明楼立刻获知了这件事情,他在76号里埋了内线。
龙山克政是挂在军统暗杀名单上的。他做了情报功课,发布了命令,让行动队员在第二天用餐时执行任务。
只是,有人比他们还早了一步。
军统没做这事,那么下手的人就只可能是中统或者中共。奉行狡兔三窟的中共在上海实行的是双线机制,另一条线的行动不归他管。
发过密文之后,他确定了答案:是中共另一条线的手笔。
那么明诚的身份就已经很清楚。
明诚昨天晚上不可能出手,由此就排除了中共的身份。他应该份属中统。
可以利用,可以合作,但不能多么信任。
这样想的时候,是有一丝怅然的。
他还记得昨天晚上看到的明诚的样子。
面上轻染薄红,非常、非常的好看。
有那么短短一瞬,他忘记了他那些黑暗的手段,而只觉得,他十分可爱。
然而,人是得回归现实的。
明诚在个人办公室里做着事,下午时,接到了一个电话。
磁性的男音于电流声中响起:“我是高木。”
明诚心中一震,但语声丝毫不乱。
十分钟之后,他已经坐在左岸茶座的雅座上。
有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照亮一张深刻俊逸的面孔。
高木寅次郎,曾经的上海特高课一课课长。
阳光和煦,但明诚心里却覆上了一层寒霜。
他昨晚刚杀了龙山克政,今天高木就飞回上海,还找他叙话。
他是否已经被人怀疑?
不管事态如何,不能轻乱阵脚。他含笑开口:“怎么突然回上海?”
高木表情慎重:“来看一个故人。”
由这神情推断,不像是针对自己,明诚想。
高木是一个异常深沉的人,脸上很少会有多余的表情。明诚一般都只能从他眼睛去推断他的想法。
他眼睛深处的那种怀念、怅惘、还有愤怒,像是对着老友的。
明诚想一想,说:“您是来看龙山先生?”
龙山克政被暗杀,已经配着照片上了今天的报纸,不是什么秘密。
情报中提到,龙山克政毕业于帝国大学。而他记得高木也是毕业于这所学校。
这是种策略,他越不避讳地去提龙山克政,越是能显得自己没有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