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威风堂堂(24)
“做什么?”
“我只是个文职,而你是个杀手,你还怕我吃了你?”
白玉兰走过来。
明诚把纱布丢给他:“帮我包扎,我一只手不好使力。”
“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伤是你造成的,也因为是我把你带出来的。”
白玉兰帮他包扎,但因为心中不满,格外多用些力气。
明诚轻轻喘息一声:“疼。”
“你也会疼吗?”
“我为什么不会疼?”
“这么多中国人在日本人的铁蹄下痛苦挣扎,而你却在为日本人做事。”
“上海已经沦陷,但是,留在这里的中国人却还要生活,还要吃饭。新政府背后的确是日本人,但新政府的经济政策目的是让中国人活下去,至少经济部门所做的事是这样。你希望这些人活不下去吗?”
“巧言令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
白玉兰不以为然:“我不会自甘堕落。”
他以为他纯粹是为五斗米折腰。
明诚只笑笑。类似的歧视天天能见,没有任何出奇。
早就习惯的事情。
他不解释,只说:“我的钱都在床头柜第一个抽屉里。”
“为什么告诉我?”
明诚淡淡道:“你脱身出来,不趁机远走,却跟我上来,无非是为了杀了我然后拿走钱。反正,日本人的走狗,杀了也就杀了。”
白玉兰一怔,既为心思被说中,又为他这样贬损自己,脸色丝毫不变。
“你真是个怪人。”
“人都是惜命的。”明诚解释给他钱的理由。
白玉兰打开抽屉拿到钱,明诚说:“钱不算多,大概够你用二十天。”
“不怕我拿了钱再杀你?”
“非常害怕。”
白玉兰看他一眼。
混乱的世道,肮脏的人事,每日所见都是这些。
乱世中的个人太渺小,因为总是被剥夺,总是在失去,每个人都益加想要抓住手边的利益,深陷泥沼中不可自拔。
可他看不出这个人会在意什么。
他身上的一切都很淡,不管是肤色、唇色,抑或存在的气息。
临走前,白玉兰问道:“像你这样的人,会不会做噩梦?”
说完,就由窗口一跃而下,他不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在他心中已有定论。
亏欠良心的人理应噩梦缠身。
明诚笑笑,他的确不曾与噩梦断交,只不过不是因为自我谴责。
半夜,他在床上慢慢将身体蜷缩起来,闭着眼睛,手指拧绞进被单里。
他的牙齿嗑在嘴唇上面,将淡色的唇咬出一道白色的月牙痕迹。
他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他非常习惯忍耐。
发生过的,必然在人身上留下印记。尤其是,那样暗无天日的十年发生在他心智尚未成熟、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何模样的年月。
后天的磨砺可以让他对抗它,却不能把那段时光抹消。
于是,在梦境里,意志对身体的控制最为薄弱之时,它重新出来,展露狰狞爪牙。
在不断重复的轮回里,他仍旧是那个无能为力的孩子。
等到终于从梦中醒来,意志控制身体,才转为平静。
他坐起身来,看了眼钟。
绝佳的视力在黑暗中辨认出时刻。四点一刻,还很早。
在一片漆黑的空荡荡的房间里面,他略为回忆了一下方才的梦。
还是那些旧东西。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影响也没完全散去。可见修炼还不够。
也许,还需要一些时光沉淀,才有可能忘却。
他走到窗边去,点了根烟,静静燃起的烟雾轻轻亲吻他的面颊。
和平大会要召开了。这样一个好机会,各方抗日势力应该都会有所打算。
在哪里下手比较好呢?
自然是在路上。若到了驻地,兵士众多,戒备森严,难度会大得多。
那么最重要的,就是搞清楚那些人的交通方式、路线、兵力配置,并准备好足够当量的炸药。
后者问题不大,是钱可以解决的事情。至于前者,他突然想到明楼身上。
除了经济司的职务之外,明楼还有另一个职务。
这件事这么大,明楼多半也会想要参上一脚。
以明楼的职务,是有可能争取到筹划和平大会的交通事务的。
问题只在于,明楼怎么想办法让这差事落到他头上。毕竟,明楼一向装扮成醉心经济改革的模样。
看来,上班时要去探探明楼的想法。
工作时间,明诚照常给明楼送咖啡。
明楼眼睛微微眯起,这天的天气太好了些,自拉开的窗帘透进来的阳光略显刺目。
在这样的阳光里面,明诚身上的色泽又更淡了些。
浅淡的唇色薄得似乎快要化去,那双点漆般的眼睛也更像一汪湖水,带着一点笑意,仿佛春天的湖面静波微澜。
这是他非常熟悉的姿态。
平静和温柔。
不涉及公事的时候,一贯是这样怡然的温度。
不爱他,需要极大意志。
明楼接过他手里不热不凉的咖啡。
他听得明诚说:“今天天气很好。是不是,先生?”
前面这句话是陈述天气,比较寻常。后面一句问他的看法,就有点耐人寻味了。毕竟是明摆着的事情。
明诚接着说下去:“但对有些人来说,就未必是这样了。”
至此,明楼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微微一笑,说:“正是。”
“先生也喜欢这样的天气?”
“这么好的天气,错过了太可惜。”
明诚看着他的脸,说:“先生的办公室位置极佳,连阳光都比别处好。”
“所以,我拉开了窗帘,要多晒晒太阳。”
“怎么只拉开了一半?”
“慢慢拉,不急,总会全拉开的。”
“有个外地朋友托我帮忙买样沪产胭脂,先生知道哪款比较好吗?”
“就我所知,兴国路有家不错的店。得空时,可以去看看。”
“谢谢先生。”
好天气寓指好机会,什么好机会?最近的自然就是和平大会这一桩事。
明楼说不愿错过这样的天气,就代表他决定要采取行动。
明诚说明楼办公室位置佳,是说他的职务比别人更有机会获取信息。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亲手督办大会的交通事务。
问窗帘为何只拉开一半,是问准备情况如何。
问胭脂,实际是暗指女色。众所周知,周佛海好色成性。中储银行的潘三省之所以颇得周佛海欢心,便是因为他常帮助周佛海在上海寻访名媛。这句话暗示可在女色上下手。
胭脂去兴国路买,便是直接点明了周佛海最新的姘头名伶筱玲红。兴国路正是周佛海金屋藏娇的地方。明楼不好直接开口向周佛海贸然要求,那太着相,有人吹枕边风是最好的。
这事,自己去做恐怕不适合。衡量了情况之后,明楼下了这样的判断。
并不是对自己信心不足,对付女人他很拿手,为难的地方主要有两个。首先,时间太紧,要从素不相识达到让筱玲红甘心为他说话的程度,难度较大。其次,以他的身份,关注的人不少,万一被人注意到他跟筱玲红有接触,只怕会引起周佛海怀疑。
他很自然地想到明诚身上。明诚出手的话,问题应该会小一些。
思量一阵之后,他拨了内线电话叫明诚过来,以眼神示意他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那么就是打算长谈了?
明诚落座,听得明楼问:“能否帮我个忙?”
明诚猜他的意思:“先生也想托我买份胭脂?”
明楼点头,跟他说话相当轻松。够聪敏,由一个话头就能猜想出后面的话。不过,也有些困扰,事情要瞒他也很难。
这个忙,明诚会帮,因为他们的最终目的一致,但他不会一开始就把牌亮出来,他要看看明楼手里的牌。
“为什么找我?”先由容易的问题入手。
“我的身份不适合做这事。”明楼简单地回答,隐蔽起更重要的原因,毕竟面子上有点过不去。
“只是这样?”明诚略为敲打了一句。明楼说的不是决定性的原因,明楼固然位高,但如果他想把事情做隐蔽些,是完全可以有办法不让人发现的。
“就是这样。”肯定的语气。
明诚忽然沉默了下来,只用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明楼。
那种眼神会让人觉得,自己像个坏人。
良久,他才垂下眼睫。
明楼轻咳一声:“当然,还有一些别的难处。”
明诚收起之前的眼神,微微一笑:“那就请先生说清楚,多少展现点诚意。”
演技而已。他想要招人歉疚简直太简单,但他只在工作上使用这样的技能。
谈公事的时候,无需太保守。
将更重要的原因说过之后,明楼问:“你以为如何?”
明诚略一思忖,说:“也不是太难。”
“你愿意做?”
“不,我不愿意。”
“为什么?”
“年纪较轻的女孩通常容易不计后果,我一般不会招惹这种。”
“不能妥协?”
“那要看,您是以什么名义要求我帮忙了。”明诚直直与他视线相对,悠然道:“私人性质,或者是,公事?”明楼难得要他帮忙,他当然得借机榨点信息出来。公事上面,没有私情可讲。
“如果是私人名义……”
“那就是明楼这个名字了。您能给我什么?我做事不是无偿的。”
明楼沉吟一下。
明诚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他身边,纤薄的手搭上他肩头,俯低身,嘴唇若有若无地檫过他的脸。
他的唇色很浅,一点淡薄的水色在优美的弧线上漫漫地化开,是诱人亲吻的色泽。
他嘴里有股草叶的清味,让人想到他舌头的温湿和柔软。
他会轻轻挑勾舌尖,纵容对手进得更深些,去尝他嘴里的味道。
他在明楼耳边说话,湿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先声明,我不要这个,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想解决这种需求的话,我的人选很多。”
近在咫尺的距离。近到明楼稍一转头,就可以攫住那微微开阖的嘴唇。
但他不会那样做。
明诚说完这句话,就坐回原位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静静地等明楼回答。
这是个谎言,明楼知道。他不会允许别人跟他有实质性的接触。
但明楼也不会揭穿这一点,这是他所知道的明诚的秘密之一,他会把它保留着。亮了的牌就不再有作用。
不过,明诚的态度已经表达得很清晰了。他不需要明楼用身体去安抚他。
而性是明楼这个身份唯一能给予的东西。
明楼沉默片刻。
“看来,私人这条路您走不通。那么,就公事公办吧。”明诚坐正一点,问:“先生打算用什么身份跟我交涉?”
这样的话,就势必要揭一张牌来作为交换了,明楼想。对一个中统的人揭开这张牌,倒也没多大妨碍。
但,在翻牌之前,他要加重这张牌的份量,争取更多的主动。
明楼状似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说:“其实,我一直很痛恨暴力革命。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个本分、简单的学者,娶妻生子,好好生活。可是,在如今的世道,即使是这样的愿望都是奢求。很多事情,即使并不喜欢,我也必须得去做。”他看明诚一眼,“这一点,相信你应该可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