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山祖师爷(68)
别鹭嘟囔道,“你事儿可真多!”弯腰低下头,两人目光平行。
陆寒霜上前一步,并未接过占着别鹭手的托盘,朝别鹭侧耳倾身,道,“当时有一个人——”
别鹭正等着他说完,迎来的不是下面的话,而是措不及防一个巴掌正中脑门,脑中“嗡”一下炸开,晕了一阵,还回不过神,脑海传入一声稚嫩童音。
“龙神归隐地在哪儿?”
别鹭不想答,嘴巴却不自觉吧嗒吧嗒说了个透。
他满脸惊恐,些微残留意识明白中了招,不等他暗暗记下仇来日算账,又一声传来,“你此来送膳,还未见到兮霜,便远远瞧见一个黑影擅闯兮渊房间,劫走被动静引来的兮霜,来不及追上便没了踪影。”
陆寒霜轻轻一推托盘,碗碟“啪啪啪”砸碎。
别鹭惊醒,眨眨眼睛摸摸额头,“我在干什么?”
四下一望,早没了陆寒霜身影,眼下一片汤水粥米破瓷碎碗,猛一拍脑门,急道,“糟糕!兮霜被人劫走了,肯定是昔语派来的人!抢完镜子顺便把人带走。”
想到这,他顿时急得满头热汗,脚下乱转,“唉呀唉呀,这可怎么向师叔交代啊!”
一旁的隐身陆寒霜本想等别鹭走了再下山,另想办法过海,听到别鹭提及昔语的这番猜测,若有所思,跟随别鹭搭顺风车赶往归梦岛。
……
兮渊落上归梦岛,浑身法力尽数被护岛屏障卸掉。龙神居处不可动武,待出了岛,被压制的境界才会恢复。
远处苍穹蔚蓝,云海翻涌,高耸的青崖顶立着一栋竹屋,峭壁垂满藤条,供人攀岩。
兮渊不良于行,只能驱使轮椅绕路上山。
一路上,绿树成荫,林鸟啼鸣,遍野繁花似锦,香气袭来,芬芳满鼻,怡然景色与往日并无不同。
途经一片荆棘丛,荆条上结满一颗颗紫褐色果实,是龙睛果。兮渊目光微顿,然而即使四下无人,脚步依然未曾停滞,仿佛随意一瞥,若无其事收回目光,继续前行。
良久,终于到了崖顶。
屋前有一位弯腰清扫的白发青年。
微风习习,吹拂白发,迎风一展,滑如白绸。
初夏时节,分明该是让人爽心悦目的发色,偏没有一丝清凉感,反似牛乳腻人眼。
兮渊瞥开视线,四下一望,没见问今。
转眸间,白发青年已放下拂尘,走至眼前,“兮渊上仙久不登门,今日因何造访?”
兮渊目光重新落回青年脸上。
这是一张极为出众的容颜。长眉入鬓,肤发皆浅,本该有些清寒,可惜衬着一双无神的眼,却显得索然无味。青年隐晦揣度的神色又露了痕迹,拉得一张高不可攀的面容庸俗些许,情态中少了几分原汁原味的风采。
上古天地异变,世人皆知白禹归来便功德成神,却无人知晓他先前在另一处的经历。
通常,这般惊世功绩该是大书特书,添油加醋编写一段段似真似假的传奇供后人瞻仰评说。可史书偏偏记载寥寥,似讳莫如深。
观兽神的记载,史说,兽神察觉龙神危机,便划破虚空前去救援,耗得油尽灯枯,不幸陨落。
但兮渊却从字里行间察觉到父子间似已决裂。自龙神归来,便与兽神分居。当然,成神了想有自己的神邸并无不妥。但自两人分居便少有会面,这个少有中龙神从未主动会面,还是兽神爱子心切,时常屈尊前往。
史载,兽神圆寂前日,正去了趟龙神居所,回去一宿便传出噩耗,恰在此时,傀儡昔语诞世。兮渊曾猜测兽神兴许是被龙神气死的,因太匪夷所思,只一笑便没再多思。
再见这副容颜,那种奇怪猜测又浮上心头。兮渊隐约觉得,这对父子间确实隔着一个人,犹如天堑,深不可测,难以磨平。而这个人,便是让史书讳莫如深的另一个处的某位。
眼前青年只是形似,便可称举世无双,可以想来,本尊该是何等风华绝代。难怪能离间上古最传奇的父子俩,更让龙神念念不忘。不过两处归一,无一神魔留存,想必结局凄凉。
兮渊惋惜佳人陨落,但见眼前昔语,却有些想叹。
龙神虽是一个可怜伤心人,可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造一个替身全了心底那点说不出苟且龌龊心思,可于昔语何其无辜?于本尊又何其侮辱?
这世间又哪有人能配得上这张脸?
兮渊掩下叹息,心中一突,倒也不是没人,唇角划开淡若微风的痕迹,兮渊满目含春。
他家准徒弟远胜其父,若兮霜长大能与这张脸有几分相似,倒是极为恰当。
昔语正显露不耐之际,兮渊收敛心思,终于出声,“龙神下诏命兮渊驻守禁地,常年来兢兢业业不敢懈怠,然,禁地消失,有宵小作祟,过半物品遗失,其中龙神至宝两生镜恰于不久前寻回一面,特来向龙神请罪,物归原主。”
昔语上下打量兮渊,态度轻慢。
“我知道了,把镜子给我。”
兮渊面色朗朗,一派坦荡,“自要亲自奉还,才显诚意。”
昔语长眉如薄雾拢起,有些不悦,“龙神还未起身,我去通禀一声,你在这等着。”
说罢,甩袖离开。
兮渊不以为忤,取出古琴置于膝头,随性弹奏。曲声悠悠,不一会儿脚下椅背肩头便落满闻声赶来的飞鸟,啼叫汇入曲中同吟。
昔语归来,望见这赏心悦目的一幕,心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恶劣。他一向不喜长得好的人,连揽镜自照都十分厌恶,像兮渊这般长得好偏又风采出众,一举一动都魅惑人心的,最为讨厌。
实在太像他想象中的那位。
昔语拾起一颗小石子砸向兮渊脚下,“砰!”石头撞击踏板,惊飞周围鸟儿,刺耳声打断乐音。
“跟我走吧。”昔语转身,留下一个单薄背影,过于瘦削显出几分病弱。
兮渊跟上,在扶手机关请按,身下轮椅变化成两只脚踩踏楼梯。
微风擦脸。
兮渊挑开遮眼的发,不露声色探查周围。
被引向一处房间,门扉紧闭,昔语开了门,侧身示意兮渊进去。
兮渊隐约瞧见室内立着一个修长高挑的身影,并非问今的体形,更像龙神背影。
往日与龙神相见都隔着帘子,能听到低沉男声,说着“嗯”“无”“我知”之类,极为简洁少语,这次怎会亲自相见?
兮渊心生奇怪,可惜龙隐地法术不可用,往日心存敬意并不会随意用神识试探。他面无异色驱动轮椅,跨过门栏前猛然回头,正撞见门侧昔语表情微松,目光不经意滑过昔语腕部,轮椅停下,没再踏前一步。
声音含笑。
“昔语阁下这是何意?”
昔语怔愣一瞬,“你——”
兮渊缓缓舒展眉眼,面容越发温煦疏朗,“昔语阁下虽不擅长做戏,但于术法一途倒是聪慧过人,屋内阵法十分精妙,短短时间能布置成这般模样,十分令人赞赏。”
昔语收起怔愣,“你直接说破,我便想饶你都饶不了。”
“我倒也不想打草惊蛇。只是,瞧这屋内阵仗,阁下是打算让我有去无回吧?”
兮渊支起头,笑得楼外通灵性的娇花都含羞带怯合拢花瓣,又垂首思索,自说自话。
“若非亲眼见识,实不敢想居然有人造傀儡冒充龙神,虽手艺不精,但习了龙神傀儡造人术的皮毛也是了得。”
“造傀儡非是一朝一夕,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使用?细细想来,先前数次拜见龙神都隔帘相望,除了声音,龙神落影竟连动都不动,难不成从一开始面见的都是屋内这位?”
“可龙神怎会容你在他眼皮子底下这般作为?”
昔语颦眉,似恶心极了兮渊这般临危不惧的风度。兮渊驱动轮椅,绕着昔语悠然继续猜道:
“除非龙神无暇他顾,已命在旦夕?”
昔语脸色剧变,兮渊笑意更深,“这室内可是以龙血为媒,生祭生灵的续命阵法?”
道,“这样,便能说通了。给龙神续命,非一般人能行,必是一脉相承的祭子,以龙血为媒,祭其生灵。这世间可行者,除了你与问今,便是我了。可先前不敢朝我下手,所以无心娶妻的你,却愿与华峰女修生子,可这儿子跑了,前功尽弃。”
兮渊弯眸,凝视昔语腕部,一片皮肤因长期涂抹某种药膏而颜色稍深。
必是让濒死之人苟延残喘,日日割腕放血,不断涂药治愈。
兮渊又道,“若还有转圜余地,想必你是不愿意朝我下手,省得惊动世人,引来趁火打劫的鼠辈危及龙神。可能让你方寸大乱,再无法顾及,必是龙神已等不得,而我又送上门。”
闻到若有若无的草药味,昔语脸色一变,望向脚下,“你在拖延时间?”
兮渊笑而不语。
藏于袖中抖动药粉的双手轻拍两下,震落残粉,指向远处一个方位,“可是那里?”
昔语面上惊慌一闪,再顾不得脚下,往外踏步。
兮渊往药粉中扔去一颗种子,小小黑种在药粉里一滚,便像吃了什么催长肥料,飞速破壳生长,甩着长藤绊住昔语脚腕,围着药粉分藤疯长,把昔语捆作一团。
龙神居处,兮渊不能用术法,昔语同样不能,整个人瞬间被藤蔓缠得死死的。且越缠,身体越无力,身软骨酥,“这是……”
兮渊和善应了声“哦”,好心解答,“听说可专门对付傀儡人,来之前并未想过要拿阁下如何,只是有备无患。”
说罢,兮渊驱使轮椅,赶向神识探到的龙神位置。
昔语脸色青白一片,浑身虚弱仍仰头哑声喊道,“你要去干什么?你想对他做什么?!”
眼前兮渊渐行渐远,头也不回道,“我等身怀仁义之人,替天行道义不容辞。”
“你敢!”
昔语听明白兮渊要拿白禹下手,脸上没了血色,眼见轮椅逐渐靠近白禹所在,急得骂道,“你好大胆子!他可是龙神!你贵为蛟龙血脉,竟想弑神!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前方的风吹来兮渊的回答,“……神明陨落皆系天道,强留不得。阁下都不怕,我不过顺应天命,何来惧怕?”
昔语再嚷,兮渊的轮椅已隐入林间,不见踪迹。
浑身青藤缠绕,昔语动弹不得,虚弱无力,急得浑身汗液浸湿衣料。眼睛骨碌碌乱转,望见屋内一动不动闭目坐着的傀儡。
一张与白禹极为相似的容颜,让他眸色变了又变。
挣扎、犹豫。
若不是要欺瞒世人,他本不想造个傀儡。因不愿辱没龙神,一直都当是一个可操控的物件,取龙神青丝与他的白骨造之,未曾启智。
如今刻不容缓,他咬了咬牙,蠕动着被包紧的身体一点一点挪向门栏,咬破手指,挤出两滴血,弹向傀儡双眼。
血珠渗进眼皮,片刻,眼下睫毛一颤,傀儡缓缓张开眼睛。
“……过来。”昔语哑声唤道。
傀儡身体僵硬,一步一步骨节发出咯吱声,磕磕绊绊走到门口。
昔语把血口咬得更深,让傀儡吸食,血液仿佛给傀儡注入生机,动作越见灵活。
……
别鹭才登岛,脑海里便及时传来师叔的传音,让他去竹楼处理龙神傀儡与昔语。兮渊没有详细解释,别鹭摸不着头脑,想师叔料事如神必有用意,便不再多想,照吩咐赶去。
待别鹭走远,陆寒霜才踏上岛岸,护岛屏障如水波穿身而过,剥落陆寒霜的隐身术。
他用神识探查四周,很快发现兮渊踪迹,迈开小短腿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