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性死亡(112)
这不是什么好游戏,点亮439门口的灯时,程明雀觉得自己比操场上跑了两公里都累。
走廊里没有丧尸和怪物,或者说除了那些堆在门口的残肢外,连个多余的物件都没有。程明雀摁着墙上的开关长吁了一口气,过度安静的环境让他紧绷的神经有些不适,这不是个好状态,于是他主动挑起了话题。
他没回头,一边挥着消防斧在半空中划拉着空气,试探黑暗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一边随口问道:“陈哥,你在烦躁什么?”
陈彦在他的提问中愣了一下。
程明雀这话问得不怎么走心,或者说他问出口的时候就没怎么想得到答案,只不过没话找话,顺口那么一提。小巧的消防斧在墙上“当当”的敲着,437和440那块粘稠的黑幕后也没漏出什么诡异的东西,陈彦跟着程明雀向前走进黑暗里,摸索到墙上的开关,“啪”地一声摁亮了顶灯。
他听到自己随口回道:“是吗?”
437和440中间也没有东西,这条走廊上空旷得有些诡异,包括门口的尸块在内,就像已经被什么人提前清理过一样。程明雀靠在墙上,闻言抬头露出了一副“你自己感觉不到?”的表情,他说:“是啊,一开始还不明显,后来愈发地变本加厉。”
“尤其是……”程明雀偏头想了一下,“我们第一次从楼下大厅回来的时候,你就有点不对劲了。我记得你当时去检查了观察室后面的隔间?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陈彦笑了一下:“就是些清扫工具,宿管阿姨的屋子能有什么?”
“那可不好说,咱们学校崽子向来贪玩,谁知道有没有藏什么猫猫狗狗小怪兽,吓得你回来就抬杠。”
程明雀说这话的时候不走心,说完就接着往前走。陈彦却站在原地半晌没动,望着少年渐次接近黑暗的背影,牵着嘴角艰难地笑了一下。
我在烦躁吗?他在心里问自己。
有个小小的声音冒了头,无可奈何地叹息道:大概是吧。
人的一生总会产生无数个后悔的念头,就好像倘若上天给你一个改变机会,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回到过去,弥补自己人生的遗憾。他们会努力去做,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将遗失的美好补全。
可过去真的那么好改变吗?
陈彦站在走廊里,看着程明雀那件鲜艳的大衣上斑斑点点的污血。他听到对方接通了游戏内的语音,通话对面似乎是印桐,以至于程明雀一边回应着,一边笑着看向他的方向。
他看见程明雀扭头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而后有只手从他身后的黑暗中袭来,一把擒住了他纤细的脖颈。
……
这是他的少年,第三十五次死在他眼前。
第122章 印桐
箱庭online是场游戏。
印桐蹲在433宿舍肮脏的地板上,不断地默念着这句简短的定义。
他低着头,沉默地翻找着地上的“垃圾”,大脑中的意识仿佛被切成了两个个体,一个声嘶力竭地咆哮着:“难道能够活就可以无视同伴的死亡吗?!”一个振振有词地分析着:“游戏中的死亡不过是一次简单的回档。”
他试图用董天天的理论说服自己,比如将程明雀看作一个普通的、每次回档就会失忆的NPC,或者将董天天那只断掉的手看作一个“游戏道具”。
然而徒劳无功,他根本无法说服自己。
70%的拟真度意味着游戏在拔高玩家体感效果的同时,也会在精神层面上带来极大不适感。一个通过了基因检测的正常人类不会因为杀戮而得到内心的宁静,普通玩家尚且无法将当前所有的场景都当成游戏中的场景CG,更何况印桐这种记忆模糊不清的,简直看什么都觉得是前车之鉴。
印桐从尸块中找出一枚钥匙,排在地上的弹珠旁边,又找出一枚被压弯的戒指,放在了钥匙旁边。
“我在一开始,”他听到自己从喉咙里吐出沙哑的声音,一开始还被那道声音吓了一跳,踌躇半晌,才理顺思路说了下去,“我一开始选择将这个人作为实验品的时候,就是因为它看上去没有危险。它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脸上或许还应该有一副黑框眼镜,但因为某种暴力伤害遗失了。”
“印桐。”
董天天试图打断他的叙述,但印桐并没有停下,依旧一边翻找着“垃圾”中的“道具”,一边叙述着。
“它的模样并不特别,放在人群里甚至还会被遗忘。然而让它在走廊里“脱颖而出”的并非是它的“普通”,恰恰相反,它是所有人中最“特别”的一个。它没有遭到施虐性的伤害,四肢完好甚至没有大面积的磕碰,唯一的致命伤在喉咙的地方,估计是一击毙命。”
“印桐。”
“它看上去不仅“干净且完整”,而且很‘孱弱’,”印桐刻意忽视了董天天的不满,低头看着自己肮脏的指尖轻笑了一下,“这位丧尸先生在变成怪物之前看上去着实不像个战斗力高的家伙,我以为它就算变异了,也不至于造成太大的损伤。”
他叹了口气,仰头看着董天天:“我以为它是安全的。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董天天摇了摇头,在床边坐下来。
“你考虑的已经很多了,”他说,“箱庭online是个游戏,游戏本身就是这样的,死亡是在所难免的事,你责任感这么强,怕是玩不了动作类的游戏。”
房间里很静,严丝合缝的门窗捂紧了空气中令人作呕的血腥。董天天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从1数到100又从100数到1,用力地眨了两下眼睛,试图靠这种毫无意义的重复工作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的手在不自觉的颤抖,疼痛顺着四肢百骸攀爬蔓延,箱庭online70%的拟真度几乎要榨**的意识,疼得他大脑一片空白。
可是还不能休息。董天天想,光靠小印先生一个人是不行的。
他对印桐的记忆还停留在“温家的养子”上,前前后后总是围绕着“乖巧听话”的定义,每加一句形容就会多添几句“身娇体弱”的注释,横竖脱离不开“我得照顾他”的中心思想。
这怪不了董天天,实在是印桐当年的形象不怎么健康。这家伙跟着温家那两个熊孩子的时候还能蹦跶一下,一旦被父亲接回家,就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成病病殃殃的小可怜。
董天天原先见他的机会不多,大多数时候都只能远远地瞟上一眼,零星看到个单薄的影子,再感慨一句这就是“印先生的儿子”。他对印桐的印象基本来源于街坊邻居盛传的“奇闻异事”,后来升级成了老爹口中的“同事家的实验品”,心里没多大感触,嘴上配合着哀叹几声,十句里有九句也都是敷衍。
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印桐,会是在科学院的实验台上。
他很难形容那个荒诞的场景。
那时候董天天裹着密实的工作服,跟在父亲身后走进干净到令人呼吸困难的实验室,消毒气体从上到下喷得他一个踉跄,差点脑袋一晕栽倒在实验室金属门上。同行的工作人员都在笑他,他父亲也隔着工作服揉了把他的脑袋,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董同学简直被这帮大老爷们气得七窍生烟,咬牙切齿地爬起来,隔着防护罩就做了个鬼脸。
然而没有起到任何威慑作用。
董天天想,那帮家伙笑得声音更大了。
年少时的记忆总带着几分无法抹去的童趣,它们被包裹上光鲜亮丽的糖衣埋藏在记忆深处,却像是隔夜的茶水,只可远观不可品尝。董天天坐在床边上,看着印桐低头在满地的血块肢体中翻翻找找,他沉默得像个废都里的捡尸者,一举一动却带着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鲜活”。
这种“鲜活”真的是件好事吗?
谁都说不清楚。
14岁的董天天因为好奇而成了“箱庭计划”小组的一名预备成员,14岁的印桐因为身体原因成为了“箱庭计划”实验台上的唯一一只小白鼠。他们在纯白的无菌舱里见面,隔着3米的安全距离彼此观摩,董天天甚至还记得当时的印桐被工作人员抱出医疗胶囊放在实验台上,低眉顺眼得就像个小姑娘。
那是他第一次对“人类”这个物种产生了质疑。
他看着同行的工作人员打开手腕内侧的终端,看见细碎的数据光点凝合成一条条实体的黑线。那些尖细的、密密麻麻的线条向上蔓延着钻进印桐的发丝,拽得他整个人颤抖了一下,像是苏醒的机器人一样抬起了头。
董天天看着印桐的睫羽轻颤了一下,就像是疼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是什么?
他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他们在对印桐做什么?
他忍不住拉住父亲的手指,试图用眼神向对方寻求帮助。然而那时的父亲却在笑,他说:“天天啊,我们终于做到了。”
——做到什么?
“但愿这次能按照印先生的计划,做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箱庭。”
……
早上9:20,433的宿舍门在寂静的空气中发出了一声闷响。
董天天坐在床边,看着印桐从地上站起来。他手里捏着一张纯黑的卡片,上面沾满了各种粘稠的液体,正面写着欢迎术语的地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猛地看上去就像只剩下了两个字。
——“箱庭”
什么是“箱庭”?董天天有时候会想起这个问题。
三年前的这个时候他和闻秋逃离了这所学校,他们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也无从找寻到第三次“箱庭计划”的存档数据。他们只知道这场游戏最后存活了五个人,除过印桐和安祈,应该还有三位幸存者,可对方究竟是谁?第三次箱庭计划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根本找不到答案。
就好像所有的谜底都被人藏了起来。
董天天看着印桐将黑卡翻过来,念出了背面上写下的“提示”。
“这个人——外面的那个丧尸死于三天前的清晨,他的新手指导并不难,虽然前前后后打了无数个伦理标签,但应该就是个捉迷藏的剧情。”
印桐将卡面翻过来,递给董天天:“这家伙有老婆,在公司里又和新来的小职员暧昧着。考虑到城市监控对于道德水平的评估,它这个暧昧应该就只是暧昧,不过考虑到它最近似乎计划着和老婆达成生产指标就离婚,所以他的新手教学里才出现了两个boss,和一个爬来爬去的小boss。”
“……”董天天挑了下眉,“我不喜欢恐怖电影里出现婴儿这种小东西。”
“我也不喜欢,”印桐捡起地上的弹珠,抛给董天天,“事实上我们并没有和丧尸捉迷藏的条件,也创造不出一个小婴儿爬来爬去吓它一跳。更何况这位丧尸死前体重不高,移动速度已经成了它死后的特殊技能。按照刚才的效果看来,我们需要先吸引它的注意力,最好能止住它的动作,否则永远都只能打出GG。”
董天天瞟了眼地上的“垃圾”,他的思维还停留在之前的断手上,随口就问了句:“我们抛块肉出去?”
印桐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偏头看向玄关的方向,蓦地笑了:“你还记得我们是被什么吸引上来的吗?”
他没等董天天的回应,而是侧耳倾听了半晌,似乎半空中有另一个人说了什么,引得他笑着问道:“那么安祈,你听明白了吗?”
控制面板只支持单向通话,董天天听不到安祈的回复,也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状态。他捏着手里的弹珠,看着细微的阳光落在珠子残存着裂纹的表面上,只听到走廊里似乎渐渐静了下来,而后印桐突然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