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性死亡(5)
Christie抿了下唇,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难看。她就像是想起了什么糟糕的事,拽过印桐递来的衣服,套上袖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她没有起身,端坐在吧台前腰背绷得笔直。印桐看着她薄唇紧抿瞳孔涣散,手指不停地哆嗦,就像被气狠了,正努力地平复呼吸。
然而努力都是徒劳的,当她从高脚凳上跳下来的时候,依旧泄愤般猛地挥开手,一把扫掉了吧台上的高脚杯。
玻璃的碎裂声在店里炸响。
杯子从吧台上坠落,砸在木地板上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残存的液体浸没碎片晕开辛辣的酒香,Christie垂眸看着一地狼藉,垂下的手指颤抖着,就像刚才那一巴掌是打在印桐的脸上。
她说:“我还会来的。”
吧台后的印小老板只是礼貌地笑了笑,用毛巾擦**手上的浊夜,抬手指向紧闭的木门。
他说:“您慢走,路上小心,我还有东西要收拾,就不送您了。”
谈话不欢而散。
印桐心里清楚,打从他一年前从Christie的单身公寓里搬出来后,他就已经和小姑娘要求里的“听话懂事”背道而驰。他不再是个好孩子,不再心甘情愿地接受Christie的控制,哪怕他现在依旧处于对方的庇佑下,反抗心却如同疯长的杂草,一点点漫盖了他的意识。
他就像个叛逆期的少年。
他很难说出这种反抗是好是坏,然而“大逆不道”的行为却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他自由的空间。
这姑且可以被称作是一件好事,毕竟他不知道哪里是Christie的底线,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得到这样的禁锢,也不知道这姑娘什么时候会彻底爆发。
他受够了她的禁锢,受够了她的掌控欲,受够了她无时无刻的猜忌。
如果条件允许,如果Christie不会发飙,印桐晚上回去就想直接拆了家里的监控器。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一边捂着口袋里的信,感叹着这玩意可真是个大麻烦,一边又忍不住有点小期待,巴不得多来几封激得Christie和他摊牌。
Christie一定隐瞒了什么。
印桐想。没有什么秘密,是永远不为人知的。
……
然而无论印桐是否期待,该来的信件都会风雨无阻地准时到访。
在惹毛了Christie的第三天,他收到了那位陌生土豪寄来的第三封信,依旧是熟悉的信封,依旧是整齐的落款,正面的收件人只写了“印桐”的名字,寄件地址还是一片空白。
印桐在快递小哥的光屏上签了字,顺便收获了一个不好意思的苦笑。
倘若这件事发生在小说里,站在他面前的快递小哥势必会成为读者的重点怀疑对象,毕竟这家伙来得巧出场频率又高,说起话来遮遮掩掩,怎么看问题都不少。
然而现实不是小说,“意外”的可能性终究无法避免。大多数文艺工作者都愿意将这种“意外”称为“美好的巧合”,所以印桐希望,这个快递小哥的出现也只是个巧合。
他实在不太喜欢被算计的感觉。
早上9:15,印桐带着新鲜出炉的第三封信,在清晨的甜品屋门口“偶遇”了忙碌的偶像小姐。
她穿着一身嘻哈范的黑夹克,过大的衣摆下方露出雪白的裙尾,压低的鸭舌帽下藏着一张冷冰冰的小脸,抿紧的薄唇已经冻得有几分发白。
印桐不知道她几点来的,但肯定到得比自己早。中央城的寒冬总是能抽干人身体里残存的暖意,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有什么高昂的价值,值得当红偶像起早贪黑肝脑涂地。
他知道Christie在监视他,对方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倘若早上快递到的时候Christie就在看监控,那么等她收拾好抵达甜品屋门口,确实能比印桐早上一些。
印桐实在理解不了这种监视的意义,然而“毫无隐私”是小姑娘同意他住出去的先决条件,相对来说比“禁足”好一点。中央城律法严苛,对于他这种没有“落户”的外来客,监护人是必不可少的硬性规定,更何况Christie自己也觉得她允许印桐搬家已经是莫大的“恩赐”,装个摄像头什么的,根本不值一提。
Christie站在逐渐上升的卷闸门前,仰着头伸出手,倨傲地命令道:“给我。”
印桐笑了一下,点开光屏上的“开门”键,拍了拍口袋里的信封。
他说:“急什么,我们可以进去一起品鉴。”
Christie比他想得要看重这封信。
在印桐简短的只有三年的记忆里,Christie几乎同时扮演了“家人”和“朋友”的角色,她在他身上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将他从一无所知的困境中解救出来,而后亲手塞进自己打造的“牢笼”里。
她就像在玩养成游戏。
印小老板收拾好店里的东西,在小姑娘不耐烦的敲桌声中,坐到了吧台里的高脚凳上。
他取出口袋里的信,Christie几乎是瞬间伸手来抢。印桐向后弯腰躲了一下,在小姑娘几乎喷火的目光中,浅笑着撕开了信封。
他说:“急什么,我念给你听。”
“你把信给我。”
“我念给你听不是也一样吗?”
“你把信给我!”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愤怒地爬上吧台,她单腿压着台面,伸手扯得印桐衣领都变了形。
她瞪着眼睛,狰狞得就像阴沟里的野狗。印桐好整以暇地伸手抚上她的眼睛,他说:“宝贝啊,你到底不想让我看到什么?”
被他压在手下的女孩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瞬间消声噤气,敛去了浑身的锐利。
她像个被戳破的气球,泄了力气瘫坐回凳子上。
印桐轻抚着她的发顶,看着她颤抖的睫羽下苍白的嘴唇,他说:“你乖一点,我这就念给你听。”
……
第三封信比前两封更恶心,开篇就是大片污浊的墨迹,扭曲的字体宛若稚龄儿童的涂鸦,歪七扭八地倒在发黄的横格纸上。
【9月21日,阴】
刺伤我的前桌后,我着实消停了一段时间。校方的隔离政策很有效,在三天没见到我的指导员后,我开始整夜整夜无法合眼,甚至在早起洗漱的时候,烦躁得用头撞碎了卫生间的镜面。
我开始变得坐立不安。
我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在失控,自杀和施行暴力的念头如同附骨之疽,他们钻进我的身体,让我无法抑制呕吐的念头。
然而太久没有进食,我已经什么都吐不出来了。
值得庆幸的是,我的存在似乎还具有一定的价值,这种难捱的精神折磨终于在我崩溃前偃旗息鼓,挽救了我奄奄一息的狗命。
五天前的傍晚,我走出教室后门的时候,我的指导员已经站在了走廊尽头。
他叫了我的名字。
那时候我已经饿得发昏,模糊的视野里根本勾画不出他的样子,然而他的声音却穿过嘈杂的人群熨帖了我的心脏,奇迹般地安抚了我隐隐作痛的胃。
我听到心脏鼓动的声音,温热的血液从那个拳头大的器官里流出,潺潺地灌入我冰冷的躯壳。我感到安心又感到悲凉,我想我已经在这场博弈中一败涂地,我很难真正地喜欢上指导员,他的存在却成为了我生存的意义。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谁安排的,但是他成功了。我无力阻止棋盘对面的赢家赚得盆满钵满,他彻底地打败我了,从肉体到精神。
然而我的赔偿仍旧没有结束。
指导员回来的那天夜里,在经历了漫长的失眠后,我无法抑制地陷入了深眠。午夜的三声钟响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将我从浑浑噩噩的梦境中拔出,模糊的意识阻止了我发出任何清晰的呼救,我像个濒死的瘾君子一样瘫在草地里,攥紧右手里的杂草已经成了我最后的念头。
我数不清有多少铁棍落在我身上,数不清有多少人发出刺耳的嬉笑,数不清校园里的钟声究竟响了多少次,只觉得每一声钟响,都像敲在我的骨节上。
我觉得疼,非常疼。肉体的疼痛并没有比精神折磨好到哪里去,它们犹如附骨之疽,一寸寸抠挖着我的骨髓,钻磨着我的心脏。
我在承受暴行的中途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正好听见六声钟响。
凌晨六点,我被人敲折了右手的每根手指扔在校医院后阴湿的草地上。苍白的黎明照亮了我染满污血的指缝,和指缝间已经被连根拔起的杂草。
我被打了。
被人在大半夜拖出来打得五指尽断,喉咙里满是咽不下吐不出的血腥。
我想不通,我究竟做了什么,值得别人这么对我。
熹微的晨光中有人跑进我的视野,他搭着我的肩膀将我背到背上,刻意地避开了我血肉模糊的右手。他的嘴唇在颤,哆哆嗦嗦得像是哭了一样,我隐约意识到他是在安慰我,然而痛到麻木的大脑拒绝接受任何语言,也拒绝记录任何安慰。
我什么都听不见,就像被关进了一个透明的箱体里,风声钟声呼唤声全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我的眼前演绎着杂乱的默片,污浊的右手伴随着指导员的跑动在视野中不断出现,我感觉不到疼痛,大脑中一片空白,有人趴在我耳边声若蚊呐,待我注意到时,它便突然用尖细的声音质问。
它像个孩子,它的语气单纯且残忍。
“他是施暴者的共犯吗?”
我听到它这么问。
我想起夜里我锁了门,宿舍的另一把钥匙在指导员手里,而在我被拖出宿舍的时候,我的指导员就睡在离我不足三米的另一张床上。
“他是施暴者的共犯吗?”
我想起在我被孤立的时候,我的指导员一边阻止其他人接触我,一边阻止我接触其他人。
“他是施暴者的共犯吗?”
我想起他在成为我的指导员之前,这个少年,我“唯一可以信任”的少年,首先是这所学校的学员。
那个尖细的声音发出刺耳的笑声,那种笑声像是要贯穿我的耳膜,将我的大脑一并捅得千疮百孔。
我突然觉得难过,不是因为疼痛而难过,而是因为委屈而难过。
“他不是你的同类,”那道声音说,“你还在你的孤岛上。”
“这里(你的孤岛)只有你一个人。”
在接受了治疗之后,我的手已经恢复到了能握住东西的程度,想要写字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而那段时间,我恐怕永远都等不到了。
科技发展带来的不只有便捷,正如严格律法带来的不只有苛刻。
接受了治疗的那天夜里,我再度遭到了无法抵抗的暴行,乏力的四肢和昏沉的大脑成了压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刚恢复活动的右手,再一次被打折了每一根手指的骨节。
这就像是一场噩梦。
一场持续了五天,彻底毁掉我右手的噩梦。
……
印桐放下手中的信,视线在弹到眼前的光屏上停顿了一下,开启了共享模式推到Christie面前。
“陈先生来接你了,”他没有去看Christie的表情,整理好手里的信纸塞回信封里,“你来的时候没跟陈先生说一声?年终了,小姑娘独自走在路上不安全。”
“你别信他。”
Christie低着头打断了他的话,她蜷缩在吧台对面的高脚凳上,苍白的小手颤抖着攥紧了柔软的裙面。
“你别信他,他会被打都是咎由自取。他那副可怜的我见犹怜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他打碎了走廊的玻璃,捅伤了班里的同学,他有无数次想把别人从楼梯上推下去,他就是个怪物!”
印桐垂眸看着Christie。他意识到对方还没从日记里走出来,思维还停留在那个“中二病晚期”的主角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