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眨眨眼(136)
孙毓睁开了一只眼睛,我忙把电视关了。孙毓说:“开着好了。”
孙毓摸到我的左手,摸着我的无名指,他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提起蜀雪吗?”
他拍拍身边的位置,我过去,躺下,躺在他边上,他侧着身子,我也侧过身子,我们面对着面,像很多个少年时代的午后一样,我们离得那么近,在户外草坪上,炽热的阳光下头,在他的房间里,在我的房间里,在舞蹈教室的地板上,阳光总是很好,他吻我,我也吻他,我总觉得他会在阳光下消失,像安徒生写的童话。我要趁他消失之前吻一吻他。我要吻一吻这个美丽的人。
我亲孙毓的脸。孙毓摸着我的头发,像很多个成年后的夜晚一样。我们在酒店的床上,在他家里,他身上总是笼罩着淡淡的光辉,吸引着我,我忍不住靠近他,我抓住每一个靠近他的机会,我觉得他会流走,像河水,溪流,流向远方,他还可能会飞走,像精灵,像仙子一样。我羡慕他能去远方,羡慕他能飞,他演过那么多芭蕾,《天鹅湖》,《胡桃夹子》,《风流寡妇》,《春之祭》,《火鸟》……
我最爱看《火鸟》。火鸟会飞,火鸟关不住,火鸟会重生。
我后来才知道,孙毓最爱跳的是《春之祭》。他告诉我,他不是火鸟。他觉得蜀雪是。
孙毓继续说蜀雪,他说:“吃晚饭的时候,你去外面打电话,看上去懊恼,生气,恨痛苦,我想知道是谁让你这样,我猜是他。”
“我痛苦吗?”我问,我说,“还好吧,我只是觉得……我生气是生自己的气,我不想去想他的。”
孙毓说:“上次我在商场买东西,你来接我,你记得吗,你也是那个样子。我问你,怎么了,你说一个朋友摔下楼了,在医院里,你说,医院里那么多医生,肯定有办法的。我说,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情况吧。你说,不要。我后来知道,你说的那个朋友就是蜀雪。秀秀和我说的。你记得吗,你开车的手一直在发抖,还差点闯了红灯。”
我看着孙毓,说:“我很害怕,我怕他被推进手术室,然后医生出来告诉我,我们已经尽力,像电影里电视里演的那样,我不要去接触他的死亡……我不知道……也许我就是没心没肺,他可能会死,我还跑了,我没有陪着他。但是他需要我吗?他需要我陪着他吗?”
蜀雪在我眼前倒下来,我只想逃。孙毓的电话救了我,我接了他的电话就走了。我不要管蜀雪了,他生就生,死就死。我不管了。
我不要给他造坟墓。
坟墓是给蚯蚓的,给爱情的,给婚姻的,不是给他的。
我的害怕,恐慌,混乱,拥抱是给他的,给实实在在的他。他要流走,我不让他走,他要飞走……不可以……不行……
我抱紧蜀雪,问他:“怎么突然提起孙毓?”
蜀雪说:“也没什么。”
我说:“一定有原因的,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吧。”
蜀雪说:“如果我年轻的时候遇到像孙毓这样的一个人,我也会一直牵挂着他,爱着他。”
我问他:“像他一样是什么样?”
蜀雪说:“很迷人的人,让人无法拒绝的人。”
蜀雪的手松开了,我一怕,慌忙说:“你是不是要走了,是不是在我家里住够了,你租了新的房子了?立即就能住进去的吗?你在我家多住一阵吧,我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很多房间我都不知道要派什么用场。“
我在说些什么呢?我不知道……他一松开我,这些话就脱口而出了,我的舌头不受大脑控制了,它脱离了我的掌控。或者,它开始由一个隐藏着的,潜伏着的我掌控了。
我的潜意识……
我的本性……
苏格拉底,康德,黑格尔,萨特,谁能来告诉我,我爱不爱他,如果我爱他,为什么这爱的感觉不像我爱其他我爱过的人一样?
笃笃笃,有人来敲门,我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蜀雪。他冒着大雪来了,头发上还有雪花,他抖抖衣服,拍拍头发,抬起眼睛看我。
我梦到过这个场景。就在昨天。就在前天。一个星期里梦到过四次。每一次都停在他看我的那一瞬,我不知道要不要请他进来……
我要请他进来。我要搞清楚他的皮囊里裹着的是不是爱。
我会去关心非洲的大象,尼日利亚的用水困难,环境污染,我会去关心耶路撒冷的悲恸,我会去关心也门无法去上学的女童们。
我可以的吧?
他能给我答案吗?
我深深吸进一口气,和他说:“我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我梦到母亲;梦到常年缺席的父亲;梦到一棵我再没爬上去过的枣树;我梦到我在我生母的遗物里找到的一套小小的,旧旧的,手工缝制的彼得潘的衣服;我梦到我爱过的人,男孩儿,女孩儿,我喜欢他们的声音,喜欢他们的脸,喜欢我在他们身上得到的片刻的喘息的空间,喜欢和他们说话,喜欢他们也喜欢我。
我梦到我迄今为止的整个人生。
可能这不属于梦境的范畴了,类似人生的走马灯了。因为那把枪,我以为我会死。但是我没有。我觉得蜀雪早晚会走,但是蜀雪到现在还没走。
我要重新开始画画吗,我不会出名的,不会有所成的……谁知道呢……我重新学一学吧。
我对任何事情都没有答案了。我不知道爱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我不知道我到底爱不爱我爱过的每一个人。我不知道我到底爱不爱母亲,父亲。我好像有些恨他们。
三十年都像一场梦,一声没有响起来的枪声结束了这场梦,梦醒后,我可能会失去做了三十年业皓文所拥有的一切。可我拥有过什么呢?
我有一张桌子,大家在桌边轮流吃饭,轮流举办宴席,都不是我的宴席,都不属于我。我弯腰去桌布下面看看,桌布下面是一个蜀雪,抱着我的恐慌,懦弱,幼稚,愧疚,悔恨,阴暗的,扭曲的,充满独占欲的,暴力的,卑微的,所有”业皓文“不该拥有的东西。
我去抱住他。
我抱住他。我问他:"你愿意听一听我的梦,我的故事吗?”
他说:“我很困了,你最好长话短说。”
我说:“我爱你。”
业皓文(一)
小宝又喊了我们一声,我看到一只黑猫跳到了小宝的腿上,叼走了他手里的鸡翅,我们同时发出了很懊恼的一声。
蜀雪(一)
小宝又喊了我们一声,我看到一只黑猫跳到了小宝的腿上,叼走了他手里的鸡翅,我们同时发出了很懊恼的一声。
——《爱神眨眨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