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眨眨眼(8)
业皓文接着说:“前几天我在天星看到他,和一个像小混混的人一起吃饭。”
他看我,我看他。成年人,谁不是在混日子?
“别人的事,我不好多嘴什么。”我在业皓文的注视下硬挤出一句话。
业皓文不看我了,专心开车。我笑了笑,不说话了。他开车在老城里打转,车窗外是一幢幢外墙灰败,斑驳的矮楼,老城里有几家老牌宾馆就栖身在这些建筑里,从前招待国宾,外商,现在房间多数承包给保险公司或是房地产公司搞团建。我在电梯里遇到过很多次穿西装打领带,胸口挂着卡牌的男女,业皓文避嫌,每次都是他开好房间,我再上去。
和业皓文出来有好有坏,好的地方是我会有一大笔进账,坏的地方是他总是问东问西,打听我周围的人,身边的事。最坏的是他时不时要提一下尹良玉,有时还试图和我探讨他死时的心境。是不是活着的人都痴迷死亡,都带有神探情结,都想力证自己对别人的死有解,好给自己为什么还不去死做出一个解答?我没有神探情结,我甚至没有读过《福尔摩斯》,我一点都不想弄明白尹良玉自杀时在想些什么,我和他的死最密切的关系无非是我自杀过,没能死成,他自杀了,死成了。我知道我为什么还不去死,因为我胆小,我会怕。
那天我和业皓文在酒店做足一个钟头,我的右脚不能动,很多姿势都做不来,最方便的是我骑在业皓文身上。我看了一个钟头业皓文的脸。他不难看,沉浸在性爱里时的表情也不狰狞,不扭曲,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风度。他绝对是个控制狂。
业皓文完事后去洗澡,我躺在床上点了根烟,床单上红红的,我一看,秀秀在我的石膏腿上画的口红雪花糊透了,口红印在了床单上。业皓文出来了,我忙和他说:“床单弄脏了,酒店会额外收费的吧,从今天的费用里扣吧,不好意思了。”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床,走近了,站在床尾,定定地站着,目光落在我的腿上。我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我撑起身子问他:“你在干吗?”
他说:“数雪。”
我以为他叫我,一时奇怪:“什么?”
“数雪。”他又说,冲我的右腿努努下巴。我弄明白了,他不是在叫我的名字。我躺回去,继续抽烟,业皓文的手伸过来,我勃起了,他搓了我两下,我说:“我自己来吧。”
他把我手里的烟拿走了,开了电视,站着看,抽烟。又是我听不懂的语言,我瞥了眼,电视上播的好像是一出纪录片,有英文字幕。影片里好多芭蕾舞演员翩翩起舞。我没什么兴致了,爬起来,撑着拐杖去浴室,我一个人没法洗澡,就用热水湿了湿毛巾擦了擦身体。
我在马桶上坐了会儿,出去时业皓文在吃粥,配红烧豆腐和香菇菜心,纪录片还在播,他边吃边看,吃得很敷衍,看得很认真。我扫了眼英文字幕,真的是纪录片,介绍的是一个芭蕾舞团的团长。法国人,后来移居瑞士。
“阿拉贝斯克。”业皓文说。我不用看电视都知道他是在说芭蕾舞的姿势。我突然想到秀秀,想到她跳《阿波罗》,她反串,演太阳神,那么瘦,那么小,摇摇欲坠却始终屹立不倒的一个太阳神。我问业皓文:”你知道有出芭蕾叫《阿波罗》的吗?“
业皓文问我:”你从哪里知道的?”
“我听别人说的,是讲什么的?”
业皓文把电视音量调低了,和我说:“有一天,爱神和阿波罗在林间喝酒,遇到阿瑞斯策马经过,形单影只,阿瑞斯虽然贵为战神,却屡战屡败,沦为天神中的笑柄,加上他脾气暴躁,愚蠢无知,所有天神都不屑与他为伍,神界没有一个神爱他,连爱神都不爱他,都蔑视他,认为他没有任何可爱之处,没有任何值得人爱的地方,阿波罗便和爱神打赌,倘若有人爱阿瑞斯,他必定会展现出他值得人爱的一面,”业皓文顿了顿,说:“这其实是个悖论。”
他点了根烟,继续讲《阿波罗》的故事:“爱神不相信,她自告奋勇要去做那个爱阿瑞斯的人,但是她不知道该如何爱他,该如何让他爱上自己。爱神是不懂爱的,信奉她的人才懂得爱的真谛。于是阿波罗给了爱神一个海螺,只要爱神带着那个海螺,就能听到阿波罗和她说话。阿波罗通过爱神去爱阿瑞斯。”
“后来呢?”
“后来阿瑞斯和爱神生下了一个孩子。”
”阿波罗的妹妹在这个故事里面出场了吗?“
“很短的一次出场。”业皓文皱起眉头,再一次问我,“谁没事和你讲芭蕾?”
我说:“真是个奇怪的故事。”
业皓文嘟囔了句:“你也古古怪怪。”
我笑了笑,慢吞吞地挪到他对面,他看我的腿,问我:“你摔下去的时候觉得自己会死吗?”
我抬眼看业皓文,决定帮他说出那三个字,那个人。我说:“我以为我会死,我看到尹良玉了,我还以为他来接我。”
“接你?索你的命吧。”
我笑:“差不多吧。”
业皓文不吃了,翘着二郎腿坐着,看着电视的方向,纪录片播完了,在播汽车广告,一台银色轿车在山路上开得飞快,光影流转,日暮黄昏,星星出来了,满天都是。业皓文说:“你说他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我抓了抓喉咙,下午的展览我确实应该走在所有人前面,我身体残疾,心灵残缺,我只是一片碎片,我的大部分不是已经丢失了,找不回来了,就是死去了。
世上残缺的人很多,像我这样碎片一样的人应该很少。散落在这个世界上不知什么角落的我这样的碎人互相拼拼凑凑,能拼成一个完整的人吗?
我喝光了业皓文剩下的粥,吃干净了两盘菜,撑得打饱嗝,想吐,身体里好像没有一点余裕了。我舒服了。
业皓文送我回了宿舍,宿舍里静悄悄的,客厅和厨房一片漆黑,只有卧室紧闭的门下漏出一道光,我关好门,听到厨房里传来水声,便喊了声:“盒盒?”
盒盒最近一直和S一起上早班,可能是他们下班回家了。
没人回应,我往厨房走,窗外透进来零零碎碎的白光红光,都是前面大楼的霓虹招牌的光。我看到了,是小宝在水槽里洗手。他一直洗,一直搓,他的肩膀在发抖。
我喊他:“小宝?”
小宝吓了一跳,看到我活像见了鬼。
我捏捏自己的脸,我还有知觉,我还活着。我开了灯,小宝关了水龙头,现在是晚上,他的脸竟然白得像纸,血色全无,太反常了。我问他:“小宝你没事吧?”
小宝笑了,在裤子上擦手,一点头,一挥手,朝我过来:“我没事!我走了!”
“你今天没去上班?”我问。
他身上有草腥味,铁锈味,还有很浓很刺鼻的酒精味。
“我回来拿手机,手机落下了!”
他明显在说谎,他的手机从来不离身,每次出门都要检查一遍。我拉住他:“小宝……”
我没说下去,小宝笑着,没问什么,没说什么,拍拍胸脯,比了个ok的动作就走了。
我走到厨房窗前往下看,小宝插着口袋走在路上,他往南走,好再来确实在南面,但我放心不下,问范经理:小宝今天去上班了吗?
范经理回我了:来了,刚才接了个外卖单,你找他?
“刚才是谁?”秀秀的声音从外面飘了进来,我回头看到她,她穿着睡裙,光脚站在客厅里。我说:“小宝啊,你们刚才没碰到?”
“我一直在房间里。”
“没听到开门的声音?”
“我插着耳机在听歌。”秀秀说,“小宝怎么了吗?“
我摇摇头,范经理又回我了:小宝蛮好的。
范经理这么说,我安心了些,转身往外走。
秀秀进来了厨房,从冰箱里拿了瓶啤酒,对着我晃了晃,我摇头,她开了啤酒,喝了一大口,问我:“你下午是不是去和炮友见面啊?”
她拱了拱我,挤眉弄眼:“我觉得蛮正常的,人都是有生理需求的嘛。”她耸肩膀:“同性恋的性欲好像比异性恋旺盛。”
我无言以对,只好笑。她问我:“你说双性恋也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