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之歌(40)
茫然。
打从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开始,焦望雨就始终都是茫然的。
他会做的、能做的,似乎自始至终都是否定,否定自己的性取向,否定自己的欲望,甚至经常会不受控地否定自己,这种感觉太难过了,像是把人放在热锅上翻来覆去地煎炸,皮焦肉烂,痛不欲生,连求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应宗的确不是一个聊天的好人选,可是焦望雨不知道还能从谁那里听到自己想听的内容。
“在想什么?”应宗随口淡然地问,同时翻开了菜单。
焦望雨迟疑着,还是没想好怎么说开场白。
“倒是难得。”应宗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招呼服务员过来点单。
他完全没有询问焦望雨的意见,一口气点完,把菜单还给了服务员。
焦望雨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既然自己不知道如何开口,那就听着好了。
应宗说:“难得有人愿意陪我吃饭。”
他说话的时候,笑盈盈的,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你室友……”焦望雨突然想起了那些流言蜚语。
但他觉得很奇怪,因为之前他刚来学校的时候曾经跟应宗以及应宗的室友们一起吃过饭,虽然那场聚会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轻松愉快的感觉,可是也并没有察觉出有什么异常来。
应宗跟那些人玩儿得好像挺合得来。
“我室友啊?”应宗笑,“前阵子彻底闹翻了。”
焦望雨皱了皱眉。
“不过我们早该这样了,”应宗说,“随便拉皮条的人不得好死。”
焦望雨刚拿起水杯,听见他的这句话,庆幸自己还没喝水,否则一准儿喷出来。
“拉皮条?”
应宗戏谑地笑:“对啊,你别跟我说你没听过我的八卦。”
他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你室友都知道。”
室友?
焦望雨第一反应是:“你说颂秋?”
应宗一怔,笑了:“叫得还怪亲切的。”
他手指蹭着水杯杯沿:“不是他,他没跟我聊过这个。”
那聊过什么呢?
焦望雨低头看着手里的水杯,微微晃动的水面,看不清他映在上面的脸。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焦望雨其实很清楚,自己对濮颂秋是有占有欲的,那种欲望已经超越了朋友之间可以有的状态,这究竟是为什么,他也明白,只是不愿意去想。
不愿意想,但在很多个时刻,被逼无奈去面对。
就像此刻,他再怎么逃避也躲不开那种从内心深处翻涌上来的醋意,面前这个人跟濮颂秋聊过他不知道的内容,他们聊什么?聊应宗对濮颂秋非同寻常的渴求还是其他的什么?
应宗有告白过吗?濮颂秋是怎么回答的?
应宗有尝试着要跟濮颂秋发生关系吗?焦望雨敢肯定,濮颂秋一定是拒绝的。
一定是拒绝的,因为濮颂秋跟他们不一样。
“我倒是挺奇怪的,”应宗说,“你跟过来,还不怎么说话,别告诉我就是纯粹为了跟我混一顿饭吃。”
焦望雨尴尬地舔了一下嘴唇,他发现他有些害怕应宗。
或许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所以才觉得别人的眼神格外锐利,可以看透一切,看透他藏着的秘密。
他所遇见的这些目光里,似乎应宗的最毒辣,焦望雨不确定是不是因为他清楚对方也是同性恋。
“学长,”焦望雨喝了口水,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我们都不相信那些谣言。”
应宗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随便吧,信不信是你们的事儿,我管不了。”应宗说,“反正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只要你不甘心随大流,就总会有人把矛头指向你。”
焦望雨觉得他话里有话。
“你是说……”
“对,就是你想的那个。”应宗笑盈盈地看他,“这是一个选择的问题。”
服务员先端上了赠送的蔬菜拼盘,应宗拿起一叶生菜,咬了一口。
“没胆量被戳烂皮肉的人,还是藏着好。”他笑。
焦望雨听着,总觉得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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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里,收到回复的简绍说:“咱们自己吃去吧,校内红人焦望雨同学说他要晚点回来。”
濮颂秋刚洗完衣服回来,听到简绍这么说,随口问了句:“他不是快到学校了?”
“啊?”简绍有些意外,“他什么时候说的?”
不久之前。
焦望雨回来前就跟濮颂秋联系过,下了火车,打从坐上公交车的一刻就在跟濮颂秋发短信。
两人也没聊什么具体内容,不过就是路过了一家餐厅他们以前高中附近也有、高架上两辆车相撞堵车堵了半天之类,就在刚刚焦望雨还说自己马上就到学校了,看天阴沉成这样,总觉得要下雪。
明明说要到学校了,这会儿却突然又告诉简绍会晚点回来。
濮颂秋下意识皱眉,衣服都来不及晾,拿着手机就去了楼梯间。
他打电话给焦望雨,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担心对方是不是突然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焦望雨正坐在没什么客人的烧烤店里,看着应宗开了一罐啤酒。
应宗问他要不要也来一罐,被焦望雨给拒绝了。
焦望雨并不排斥喝酒,但他会慎重选择一起喝酒的人。
手机响了,来电人是濮颂秋。
焦望雨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然后立刻用手挡住了。
应宗扫了一眼,都不用看手机备注,只看焦望雨的动作和反应也猜得到是谁打来的。
他装作不知道,若无其事地喝酒。
“我出去接个电话。”焦望雨拿着手机站了起来。
他几乎是小跑着推门出去的,外面的雪已经下大了。
“没事吧?”濮颂秋有些担心地问,“简绍说你要晚点回来。”
“啊……”焦望雨突然想起刚刚濮颂秋的短信他还没来得及回复,在大门口遇见应宗之后就慌慌张张给简绍回了一条,然后跟着人家就走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很不想让濮颂秋跟应宗有任何联系,甚至不想对濮颂秋提起应宗这个名字。
“在学校门口遇见个认识的人,一起吃个饭。”焦望雨避重就轻地说,“没什么事儿,我刚才忘了和你说,你们去吃饭吧,不用等我了。”
听见他说没什么事儿,濮颂秋松了口气,很想问问这“认识的人”是谁。
但话到了嘴边,濮颂秋愣是咽了回去。
不能这样,他没有权利去干涉焦望雨的交际。
“好。”濮颂秋强忍着不去问,只是说,“手电带着呢吧?回来的时候应该天黑了。”
“嗯,带着。”焦望雨笑,“你比我爸都关心我。”
说完,他觉得似乎有些不妥,好像自己在抱怨人家的关心。
“放心吧,”焦望雨赶紧说,“我从家回来的时候,你特意提醒我带着呢。”
濮颂秋确实因为他的那句话尴尬了一下,也自省了一下,觉得的确有些过火。
“那就好。”濮颂秋看向窗外的雪,“那我们去吃饭了,你回来注意安全。”
说完,他等着焦望雨说了“晚上见”,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濮颂秋站在那里听了好一会儿手机的忙音,然后对着空荡荡的另一边轻声说:“宝贝,晚上见。”
说完,他心跳快得不行,赶紧收起手机,使劲儿搓了一下脸。
这句“宝贝”,他只敢在没人的地方自己说给虚空听,他不敢也不能让任何人听见,甚至在说出口的时候,有种难以抑制的羞愧。
当喜欢都变成了愧疚,当渴望变得羞耻,每一分钟都开始充满了矛盾。
濮颂秋打开楼梯间的窗户,吹着冷风,看着雪,他希望冷空气能让自己清醒一点。
楼下有人匆匆走过,穿着跟焦望雨同款的大衣,但那人不是焦望雨,他的焦望雨此刻正跟不知道什么人一起吃饭,相谈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