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级导演(72)
琦哥儿不说话。成天路继续道:“你也别想拍什么丧尸屠城了,按海叔的宏图大计,肯定要讲个正能量的故事,本县城的辉煌和美丽,祖国繁荣进步,牛鬼蛇神退走。咱的电影是彻底完蛋了。”
除了有正事可做的琦哥儿和海叔,其他人都待不住了,摄影早就离去,零零九和班伍也在讨论着回京。只有成天路对村子的真相越来越执着,跑完了文献馆,又在市里到处找老人聊天。
他又恢复在一线工作时的冲劲和热忱。废城即将被拆,历史的痕迹即将抹去,他像是看着大船沉没,只想争分夺秒地捞回什么。
“叔,您什么时候离的村?”
“二三十年有了。”
“那是很久以前了,有回去看看吗?”
“没有时间呦,做小生意。认识的人多数不在了,回去没得耍。”
“都出去打工了?”
“打工的很多,小地方,没有地,不打工饿死嘛?”
“以前那里是不是矿地?”
“记不得了。”
“记不得?”成天路很是诧异,这老头快七十了,脑子挺清楚,说起事来逻辑清晰,怎么会记不得村子主要的生计?
“我没有挖过矿,不晓得。这一带矿很多,铁尤其多,可能有挖铁。”
他提出想看老人的旧照片,老人拒绝了,“没有照片,没有时间拍照,你要知道什么?”老人脸现警戒之色。正好老人做教师的女儿端茶过来,成天路趁机跟她攀谈。
一番家常寒暄后,成天路说:“我有个朋友跟你们同村,说小时候常去河里掏螺蛳。我老家那儿没这玩意儿,第一次吃,真鲜啊。”
“可不吗,老家河里最多螺蛳,我们姐妹一个拿竹箩,一个捞螺蛳,一个起火煮水。捞到的螺蛳在水里煮煮,比饭店好吃。”
“但是有一件怪事,我朋友前年回去探亲,发现河没了。整个村子从来没有河,你说怪不怪?”成天路打开手机上的地图给她看。
她一脸茫然,喃喃道:“没有河吗?那我记错了,可能捞螺蛳是在姨姨家,放暑假我们常去四姨家住两三周。没错,是在四姨家。”
“我没去过你们村,不知道有没有河。或者是地图标错了?”
她笑了起来:“地图不会错!地图是国家测的,大公司做软件,一定不会弄错。几十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子,鸡毛蒜皮的事情嘛,小孩子哪里记得清楚。”
成天路叹了一声:“鸡毛蒜皮的记忆反而诚实。多谢您。叔叔,保重身体啊,再见。”成天路一边告辞一边心想,要是下次有人问起,她一定会回答是在四姨家捞的螺蛳,并且自己也深信不疑。
记忆篡改就是这么简单。
成天路坐上公交,漫无目的在县城里游荡。膝上摊开琦哥儿从大堂拿来的旅游册子,过时的印刷和排版,饱和度特别高,标题都用艳红的字眼,看得人眼花。册子怕是十几年前的了,与现在的城市面貌对比,变化巨大,跟风建造的什么鳄鱼园、鸟禽公园、溶洞灯光秀、小苗寨之类的,大部分已经关门,苟延残喘的也萧条破落。大商场拔地而起,卖着字母做招牌、其实产自广州的服装,无数的奶茶店和炸鸡店,马路之宽、交通灯之多,首都都要望尘莫及。虽然不堵车,公车行走极慢。
一人坐在了成天路身边。成天路抬眼,惊讶道:“大明星,出来体验民生呢?”
童一如微笑:“很久没跟男人坐公车约会了,想再体验初恋的感觉。你反正一个人,不介意?”
“您脸皮真厚。”
童一如不理他的嘲讽:“还在找什么真相?”
“听您的语气,认为我在做傻逼事儿?”
“没有,”童一如语气诚恳道,“找真相是记者本份,我敬佩都来不及。你看的是什么?”
成天路大大地摊开地图,“这是县城十几年前的游览地图。祖国变化真快,我上次来的时候是7年前,跟十几年前差别很大,跟现在也很不一样。不过有什么始终没变,根源的东西。”
“小胡?拿着旗子的人?”
成天路笑了起来。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圈:“反正没事,我们去鸟禽公园拍拖吧。鸟禽,孔雀,鸽子,麻雀……这些信使捎来了那么多信息,可惜我都没读懂。”
他们几番周折,才抵达城郊一处荒凉地。公交车站牌周边立着寥寥几座破公寓和小店,连常见的挑摊卖水果的贩子都没有。童一如很吃惊:“这种地方怎么会通公交?”
“这座鸟禽公园刚开业时,自吹是云贵川第一,养着很多珍奇鸟类,可能当时游客不少。”
两人沿着坑坑洼洼的沥青路走了一段,又转向一条绿意盎然的土路,来到一个气派的铁栅栏前。大门不见人影,招牌上的字体斑驳褪色,被一个大横幅遮去了半边。横幅上写着:建设美好家园,祝愿祖国昌盛。横幅颜色鲜艳,显然刚挂上不久。毫无来由的一句话,成天路心想,建设云云的,这地儿莫不是要关闭拆除?
虽然残旧破落,鸟禽公园的标志依然在——硕大无比的天罗地网。防止鸟禽逃逸的大网落了不少枯叶残枝,显得体积更是庞大。
“我们进去探险吗?”童一如笑道:“真像回到高中。”
成天路摇摇头,看着凄凉的大门,意兴阑珊。他来这儿全凭直觉驱动,并没有什么目的,现在被天网挡之于门外,他一点都不想钻进这压抑的大鸟笼里。
“我们在这里拍照留念,然后回去。”
“诶?坐了一个多小时车,来看这破门口?!”
“是你自己要跟来的,”成天路看也不看她,喃喃自语道:“这条‘河’也在流向故事盆地吗?”
“什么河?什么故事盆地?”
“班伍大导的理论。他说电影有很多条叙事线索,像一条条的暗河,都在流向同一个盆地。等到盆地的水涨起来,我们就知道故事最终聚合在哪里。孔雀是其中一条‘河’,但这河太隐蔽,我连它在哪儿都找不到。”
童一如想了想,蹲了下来,随手拿起一根树枝,横扫出一片比较平坦的沙地。
“你小时候有玩过那种纸上迷宫吧,什么小狗小鱼走丢了,快找回来之类的。如果从起点出发,一定会遇到很多障碍,所有的孩子都会作弊,从终点往上走。这是起点,”她在沙地上画了个圈,从这圈子向上延伸出一条线,写着“海”,另一条线写着“梦”,最后一条写着“九”。
成天路被勾起了兴趣,蹲下来道:“海是海叔,梦是徐梦丝,九是九哥。”
童一如点点头。
成天路:“海叔确实是从村子来的,你在我家的时候,看到琦哥儿刮开多米的画,知道海叔跟村子有牵连。梦丝和九哥有什么可疑的?”
“零零九对找人最不热衷,吃吃睡睡,装得像一个没有关系的旁观者。如果他是演戏呢,看起来最不搭边的人,通常都是凶手,故事不都这么写的吗?”
成天路莞尔:“行,什么都不干都能成为被怀疑的理由,懒人的生活真不好过。梦丝呢?”
“梦丝更可疑!她第一天来到县城就威胁我,让我别骚扰琦哥儿。哼,你们把琦哥儿当宝,在我看来他就是个九流导演,我骚扰他干嘛?”
“那真难为你了,你被整个圈唾弃的时候,只有这个九流导演肯收留你。”成天路用手指在“九”和“梦”下面画了条线,“这两人存疑,继续吧。”
童一如又划了一条线,写上“画”字,“这是那个自杀的画家。他也是村子的?”
“对。”
“你为什么会跟画家有接触?因为班伍对吗?”她在线的旁边写上“班”。
“我是在一个导演协会的聚会见到画家多米的画。这个聚会是海叔邀请我去的,所以海叔一开始就知道,或至少是怀疑,多米跟他家乡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