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级导演(79)
“海叔?”成天路站了起来:“海叔昨晚就走了,这会儿已经到北京了吧。”
“走了?”小胡茫然不解,“不说一声就走了?”
“你约了他吗?”成天路抑制不住语气里的惶急。在小胡的两句话里,他已经直觉到大事不妙,积累了许久的焦虑找到出口,喷涌而出:“海叔很靠谱一人,不会闷声不响放鸽子。”
“你也觉得出事了?”小胡的脸绷了起来,看着成天路的眼睛充满警戒。
半个小时后,他们查到海叔叫了辆车去机场,司机说,他单身一人,车走到半道,他接了个电话,立马要求返回县城。司机在一个小区门口放下他,之后去哪里就不知道了。
——又一失踪人口。而且这人不是人,是十几亿白花花的资金,不能等闲视之!小胡当即铺开了搜查网,大部队四处寻找海叔的下落。
成天路在酒店更是坐立难安,拿着谁都联系不上的手机,只想扔进马桶里。回想海叔来到这儿后的一举一动,简直是个逻辑错乱的工具人角色,即不积极找失踪编辑,也不张罗电影,甚至连消失的村子也不再提了。唯一一次冒头,就是大张旗鼓做什么房产投资,以致看起来他的目的就是跟政府拉关系、搞地皮。
还有就是鸟禽公园。公园毫无人气,没有收入,是谁在供养呢?最有可能是海叔。海叔跟鸟禽公园必然有扯不清的关系,如果那里就是故事的“盆地”,那么海叔一开始的目的地根本不是村子,而是公园。他接的那个电话,一定跟公园有关,公园出了什么事,必须让他回去处理。
成天路不安到了极点。琦哥儿怎么还不打个电话来?他正躺在沙滩上晒太阳,还是在桑南富丽堂皇的家里睡大觉?
琦哥儿气喘吁吁地在通道里奔跑,回头一瞥之间,他已经看清追他的人魁梧高大,打是打不过的,只能想办法躲开。他蹲在一个岔道的暗影里,屏息静气。
那人脚步沉重,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发出尖细的哭嚎,像一个哭得疲累的巨婴,抽抽嗒嗒的,难受又生气。他从琦哥儿藏身之处经过,直直向空气追去。
琦哥儿缓了口气,四处扫视,完全迷失了。倾听周围的声响,脚步声时远时近,所幸那大汉完全没有策略,盲头苍蝇似的乱走,竟没靠近琦哥儿的藏身所。琦哥儿放下心来,索性坐在地上,没多久就睡着了。
睡睡醒醒之间,时间已经失去意义,他知道一定赶不上飞机了。洞里时不时有脚步声,似乎有好几人在行动,声音模模糊糊的,像是自己熟悉的人,又像野兽在低吼。他养足了精神,拿起地图,在矿洞里一边走,一边观察洞壁,终于找到自己做的记号,与地图对照,找到自己所处的地方,离标着宝藏的矿洞不太远。
他没什么具体的目的地,便决定到“宝藏”区看看。这一片区域非常暗,只有一盏小灯无力地照明,映得周围黑影重重。
琦哥儿缓缓向前,只觉这里的土比较松软,像是被犁过的田地。不知道谁挖过这里的土,难道真埋了宝贝?电筒照向土地,他猛然驻了脚!
眼前有个直径半米左右的深井,要不是他知道这里有“藏宝洞”,手电筒仔细照着,已经失足掉进洞里。定睛察看,洞底有几样不规则的事物。手电的光扫向里面,照见了一双眼眶。琦哥儿手一抖,手电掉进了洞里,光束滚了滚,射向洞壁。
都是尸体。有骨骸,也有被塑化处理的人体标本,棕色干瘪的皮肤覆盖在骨头上,眼眶里嵌着珠子。
琦哥儿透不过气来,要这是乱葬岗还好,偏偏尸体都是细致处理过的。他突然明白过来,什么藏宝洞,这分明就是尸洞!
童一如房间里的断掌,原来来自这个“标本库”,废城密室里的标本,很可能也是从这儿来的。再看这些尸体,都是没了牙齿,手脚扭曲,跟桑南先生告诉过他的情况完全符合。这么说,这些死者都是那个事件的牺牲品。
琦哥儿的恐惧消散了。仔细端详尸群,好些尸体骨架瘦小,是儿童的身体。他们死了见不得光,却又不能化为黄土,无法腐化的身体正在等着人来发现吗?
琦哥儿心生恻然,从口袋掏出桑南送给他的佛珠,合在掌上。他不信教,也不知道念什么好,便放开手,让金珠掉入尸洞里,陪伴死者。
但愿没有下辈子,不再为人。
琦哥儿发了会儿呆,突然有什么动了动,金珠的光被覆盖住了。手电有限的光照中,一具尸体歪了歪脑袋,发出格勒格勒的声响,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大桌子上,摆放着几样物品,成天路拿起打印出来的一篇文章。这篇论文讨论了80年代彩色电视热,正好以这个县为样本。成天路本来想回去后再找教授,但现在等不及了。
他给教授打了电话,单刀直入把问题抛给他。教授说,当地有不少矿源,有些村子就是靠着挖矿富了起来。但那时候管理松散,私采的很多,出了很多安全事故,死了不少人。而且没有规划的开采,破坏植被和地脉,长远下去危害严重。所以当地政府出手整顿,矿场倒闭了一堆,那采矿准许嘛,你知道的,就掌握在上面手里了。暴富的地区,没几年就穷了,大起大落,从他们购买能力就能看出来。
成天路说,我查过比利时公司是干金属勘察的,后来为什么会走?教授想了想才回答,那个时期来中国的外国企业还很少,北京到了90年代中还有“限外牌”呢,一些地区是不让外国人参观的。所以能来县城投资的,肯定都是稀少的、我们国家暂时没根基的技术企业。你知道在矿业里,前期勘查非常重要,投入很大,技术要求高。但到底地下有没有东西,除了技术,还要靠运气,有时候一个项目不成,就得赔个倾家荡产。比利时人来了不到十年就撤退,应该是勘查失败了。具体情况是怎样的,我也不清楚,查文献时特别不顺利,有说是资料被大火烧掉了、搬家销毁了、当事人调走了,总之没什么留下来。我做了那么多年研究,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见,估计比利时人走得不太体面,或者得罪了人。对了,这家比利时公司的老板还活着呢,换了个行业,我给查出来了,一会儿发给你吧。
成天路像是饿得慌的人得了个大烧饼,虽然不是什么美味,但暂时解除了他的忧虑。他立即着手调查比利时人,没想到“走得不体面”的比利时人混得蛮好,回欧洲后成立了玻璃制品企业,现今已是业内数一数二的大公司。从公司的发展史看,转折点是在90年代初,即他们离开这个县后不久,他们得了一大笔资金,拓展新业务,做得风生水起。
成天路把论文和笔记本电脑都放在一边,拿起桌子中央的摄像机。他鼓起勇气,打开摄像机的开关。他早就应该打开摄像机看看,但只要一打开,就觉得这是对两人感情的伤害。他应该信任琦哥儿……
才怪!琦哥儿正是抓住了他这点心理,大胆地把摄像机给了他!
屏幕亮了,影像显现。镜头里人来人往,有的是正常拍摄,有的是放在隐蔽处偷拍,基本都是流水账,他们这群人说话吃饭,各种动作和眼神,街道的风景,童一如对着镜头自言自语,等等,全都摄入机器眼里。成天路看得尴尬不已,感觉自己在偷窥。没多久他就昏昏欲睡,沉闷之极。
浑浑噩噩过了一个多小时,他不知道自己看了什么,像是在观赏一部实验电影,毫无意义的对话、重复的走动和吃喝,身在其中不觉得怎样,成了影像却迟滞、空洞,原来人生那么无聊呢。而许多决定命运的事件,竟是在这些无聊里悄悄推进、成形,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日常……
成天路猛然站了起来,脑子一下清醒了。握着摄影机,他重新倒回去重看那一幕。因为太平常,他的精神麻木昏沉,竟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原来如此。方向完全错误了,琦哥儿这个混蛋,居然隐瞒了那么重要的信息!成天路抓起衣服,就要赶去鸟禽公园,到了门口,他改变主意。那人就在这里,干嘛不先问个清楚?
他返了回去,敲响了零零九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