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低声音,轻得仿佛是什么密语,“外人面前,我们关系普通,但实际上,只有你我知道,我们天下第一最最好,这不好玩吗?所以,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宝宝,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就当这一切,是一场戏。”
程不遇在这一刹那怔住。
他张了张嘴,本来想说话,但却望见顾如琢已经捧着酸辣粉,一边吸溜一边往另外的方向走了。
类似的话他很熟悉,是鹤遇说给他听的,魏惊鸿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是这一刹那,他注视着顾如琢的背影,不再是预见到可以体验演戏的惊喜,而是有些迷茫。
他心跳也很快,指尖有些凉,或者说类似于某种未知的恐惧。
他有一些想不出这迷茫是怎么出现的。
顾如琢离开了,程不遇重新给自己泡了一杯酸辣粉,随后坐在沙发上等待。
等着等着,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导播间的沙发很硬,有一股皮革味儿,其实睡得不舒服,但他太困了,睡着还做了梦。
他梦见一些童年往事。
那个小镇上,欺负他们的人多,但也有对他们好的人。比如那个街角里卖糖画的老爷爷,他有个转盘,小朋友来了摊子前,交给他一块钱,就能转动转盘抽取一个生肖,老爷爷会顺着生肖的样子用糖画画出来,麦芽糖浇丝,随后按上一根干净的竹签,和糖一起凝固后,立起来就是琥珀色的漂亮糖画。
这位老爷爷脾气很古怪,周围人都说,是老头子一个人独居久了,亲女儿又嫁得远,老来寂寞,所以脾气会怪一点,虽然做着糖画生意,但是尤其讨厌小孩。
但是他很喜欢程不遇。
程不遇第一次去摊前,是周五下午,小学生放学早,不少人都聚在这里等着买糖画。要是转到最漂亮的“龙”,他们就欢欣鼓舞,要是转到“粑粑”(一个非常普通的硬币圆形)就会非常失落。
程不遇就在那里蹲着看,这小孩也很怪,他没有钱,但是他很喜欢看糖画做成的那个过程,糖丝拉扯、飞舞,在阳光下泛成漂亮的金色。麦芽糖是加热的,要不停地搅。
其他小孩买完就散去了,程不遇终于察觉自己蹲着不买的行为好像有点不妥,他有点不好意思:“我可以帮你搅拌糖。”
“你可没那力气。”老爷爷瞥他一眼,“每周五都过来看,你叫程不遇是吧?”
程不遇有点脸红:“嗯,对不起,我以后不会随便看的。”
那个老爷爷又瞅他半天,程不遇以为他要骂自己了,但是他没有,老爷爷指着自己削竹签的铁桶:“糖你拌不动,过来给我削几根竹签。”
程不遇于是过去帮忙削竹签。他很认真,削了好多根出来——就是粗细不太均匀。
“好了,够了,来转一个。”老头又对他指指面前的转盘。
程不遇乖乖走过去转,他转到了一条蛇。
转完后,他察觉到老爷爷像是想给他送一个,于是说:“我没有钱。”
老爷爷说:“削竹签抵了,是蛇么?我给你画蛇。”
程不遇赶紧说:“我不喜欢蛇,可不可以换个别的。”
“那要龙?”老爷爷深谙这帮小学生都喜欢龙。
程不遇说:“我想要一只鹤,白鹤的鹤。”
老爷爷有点无语:“十二生肖里没有鹤。”
程不遇说:“求求你,我想要一只白鹤。”
老爷爷:“……”
最后还是给他画了一只白鹤。这老头子或许有一些绘画功底,鹤画得栩栩如生,而且比其他的糖画都要大一些。
程不遇特别高兴:“谢谢你!我下星期再来帮你削竹签,你要等我啊!”
那根糖画他一口都没有吃,等着留给下班的鹤遇。
他是攻略了NPC的主角,拿到了额外奖励,所以要来哄她开心。鹤遇那天下班了也很累,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夸了他几句,随后把糖画都留给他吃了。
之后,他每个星期都会去老爷爷那里帮忙削竹签。——所有的小朋友里,只有他一个人有这样的待遇,而且大家都发现了,只有他一个人可以拥有十二生肖外的糖画。
单凭这一条,程不遇已经可以成为孩子们中间的王者了。
然而,第二个学期时,出现了一点变故。先是老爷爷的糖画摊子不摆了,大概隔了两个月后才重新出现。
这次程不遇过去帮忙削竹签,却被老爷爷赶走了:“你没钱就不要来。”
他有点伤心,也有点迷茫。回家后,他把这件事告诉了鹤遇。
他问她:“他是不是心情不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鹤遇说:“过来,宝宝,我给你五块钱,明天还给他,我们不受这个气。”
故事里的世界,NPC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对主角发难,而主角不必在意——这是他们的生存法则。
此时此刻老爷爷也是这样的一个NPC,程不遇有点不太开心。
他本以为这是一段完整的故事,也愿意相信这是一个故事:他和老爷爷两个人的,在那个故事里,老爷爷也可以是世界的主角。
鹤遇给了他五块钱,要他去还给他,可是那之后的很多天里,老爷爷一直都没有再出现了。
他上了五年级,六年级,最后是升了初中,鹤遇出了事。
再是程家人来找他。
程方雪没有亲自来,那时他们来找他,也是秘密寻找,来的是程方雪的助手,一个长得很凶,不爱说话的成年人,像个机器人。
那个人叮嘱他尽快收拾好东西:“你应该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的,敬城那边,你不会缺什么东西。”
程不遇没有理他,他坐在租来的小房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清点。
鹤遇的东西,他自己的东西,都放进小箱子里收好。
随后他翻到了这张五块钱纸币。
放在了他小学时的校服兜里,一直没拿出来,纸币叠成小方块,有点干瘪了。
这五元钱,他没有带走的意义,那男人给了他很多钱,上来几张百元大钞,说是见面的零花钱。
其他人也渐渐有了传言,说是程不遇的爸爸来接他了,家里非常有钱,开车都是名牌车。
程不遇捏着这五块钱钞票,出去跑了半个街,找一位大娘问了问。
“卖糖画的爷爷?哦,你说他啊,他前几年女儿死了,之后精神一直不好,好像还生病,糖画也不卖了,现在应该是在拾荒吧,居委会要关照他,他也不肯,脾气怪得很,你要去找他?”
“嗯。”
程不遇已经记不起小时候的情绪,记不起吃到糖画时的雀跃和欢心,他只记得欠了人家的钱,要还。
他顺着地址找到了地方,那是一个阴暗的车库,被改造成了可以住人的房子。家具陈设都破败不堪,地上堆叠着很多脏兮兮的空瓶子。
老人不在家,门没锁,他进去看了看。
糖画的箱子已经尘封起来堆在角落,上面压着玻璃板,旁边放着一筒覆盖灰尘的竹签筒。
程不遇把五块钱放在了桌上,想了想,又把玻璃板抬了起来,把钱压了进去,防止被风吹跑——就在这时候,他望见玻璃板下还压着一叠画,画的都是动物。
十二生肖外的动物,千奇百怪的什么都有,有鹤,盒马,大象,鲨鱼……一张又一张,都是给他做过的糖画的形状。
程不遇又把那一叠一百块压了下去,这一刻,他感到一些微茫的眩晕和茫然。
这世界的人于他而言,是不是无关紧要的NPC?
他遇到的所有苦难,所有情感,究竟是真是假?要不要放在心上?
这场事关人生的戏,又应该怎样去看它?
或许在从前,他尚且能找到这个答案,但是他已经失去了所有感知情感的能力。
“妈妈。”他低声喃喃,“我找不到答案。”
程不遇被乔逸叫醒时,桌上的酸辣粉都快凉了:“小程,回去了,我们这边谈完了,我以为你给司机打了电话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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